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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這天黎明,眼見得那台四輪,“突突突突”地從瞼畔底下駛過,張家山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這事,算是“充”下了。想到這裏,心情一陣沉重。

待那四輪,聒噪著走遠,三人才敢直起腰來。商議一番,覺得這大路是不能再走了,那輛四輪,追人不上,肯定會返回來,或者在路口設卡等待。

那張家山,朝窯背上看了半天,說道:“走小路吧,從山嶺上走!”

驢車是不能再用了,道路太窄太陡。於是,隻好棄了驢車,跟房東說好,事情畢了來取。毛驢卻依舊饒不了它,那具女屍,現在得它,結結實實地馱在背上了。屍首橫陳驢背,再用細繩子束好,那牽驢的角色,仍是李文化。那祭食罐,又得穀子幹媽抱了。張家山則把個三弦琴,扛在肩上。

收拾停當。一撥人從窯背上作務莊稼的白色小路上,搖搖晃晃上山。嘴上的那物什,大家也沒有忘記戴它。

太陽冒紅時,一撥人已大汗淋漓地,登上山頂。

從山頂上瞧世界,較之張家山昨日格晚上那一番眺望,視野自然又寬闊.許多。那遠處的山,近處的川,一浪一浪湧來的山頭盡收眼底。光線從那東方,平射過來,遠處近處,纖毫畢見。

北方則是,一片漫漫的荒漠,那邊是北草地。沙子像遊蛇一樣,千條萬條,自那鄂爾多斯方向遊走過來。陝北高原,正在被這流沙吞噬。在那沙海中央,起伏的沙丘包裹處,陽光下有一片白色的故城廢墟,熠熠發光。那廢墟,老百姓叫它“白城子”,因為那城牆上的土,全是白的,而且像石頭一樣堅硬。這如今的白城子,正是當年赫連勃勃的統萬城。歲月更替,往事如煙,驕橫一時的劉赫連已經不知骨歸何處,昔日繁華不讓京都的統萬城至今早已為黃沙所掩,僅留下一片白色的廢墟。

張家山他們不知道,他們現在已經行進在陝北高原最高的一座山脈上了。這座山脈叫子午嶺。子午嶺是一條分水嶺,他們的左手,是陝西境,他們的右手,則是甘肅境了。那子午嶺,乃是昆侖山―那美麗的南山向東伸出的一支餘脈,它與黃河並行而下,威赫赫地橫貫南北。一山一河,框定了陝北這一塊狹長的地域。子午嶺極高,陝北民歌中“眺不見妹妹照,山現”,那“山現”,就是這子午嶺一早一晚,太陽光平射,能見度良好的情況下,山的輪廓反射到天上,出現的一種海市廈樓般的幻景。

一杆人在這山頂,停駐了很久。將這難得一見的高原風光,美美地欣賞了一回。他們正在變成“山現”,他們自己卻不知道。蒼茫的陝北大地上,那些埋頭耕作的人們,偶而從地裏撥出目光,向北方天空眺望時,他們會發現那半天雲中,那美麗的“山現”裏,一頭驢,驢身上女屍橫陳,一個病病殃殃的後生,正牽驢走著,一個係著紅褲帶的婆姨,懷抱個祭食罐,一個高身量老漢,扛著把三弦。那景似真似幻,不管怎樣,自已都會長久地出現在這些農人的想象中和閑談中,給他們平俗的生活以刺激。

如果不是那驢背上的女骨,還在湧湧不退地散發著臭味,從而令張家山他們,記起這個世間的煩惱、生活中的責任,那麼,這個美麗的高原早晨,簡直不該再對它有一點挑剔和彈嫌的了。

山脊上有一條道路,恰好與他們要去的方向大致相同。於是,停駐片刻,大家開始行走。這是一條古道,它的光榮的名字叫“秦直道”,而老百姓則叫它“天道”、“聖人條”等等。這是一條堪與萬裏長城媲美的秦王朝的另一項浩大的工程關於它,我們在後邊大約還要談到。

其實沒有道路,隻有漫漫的荒草和荊棘。原始森林和次生林。那秦皇遠去的背影,己經被兩千年紛飛的曆史塵埃所遮。那古道也已經廢棄,已經在無休止的戰亂中泯滅。他們現在隻是憑藉感覺,誰也沒有怨言。包括那頭毛驢,它的碎步也踏得挺歡。

張家山覺得自己是在幹一件高貴而偉大的事情。而穀子幹媽,隻要這是陪著張家山,哪怕是走到天盡頭,她也心甘情願,沒有二話。至於李文化,他覺得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是事主。而那女骨劉氏,她始終緘默不語,麻袋遮住了她的白臉臉,也不知道她臉上此刻是什麼表情,她的腦子裏此刻在想什麼,或者什麼都不想。

閑言不敘。卻說張家山一行,正行走間,天色突然變得昏暗起來,空中也充滿了嘈雜之音,地上的落葉,不時地被一陣陣旋風卷起。那馱著女骨的毛驢,預感到某種不祥,停住腳步,伸長脖子,翹起尾巴,“咯哇咯哇”地叫起來。叫著叫著,那屁股眼上,響屁連連;繼而,一灘稀屎,直射出來,濺了跟在驢後邊的張家山一頭一臉。

“張士貴的馬,上不了沙場!”張家山罵了一句。罵罷,擠起衣袖來,將臉上那汙垢擦了。

罵歸一罵,張家山自己也覺得奇怪;剛才天色還好好的,東方紅,太陽升,怎麼說一聲變,就突然間天地失色。張家山揚起臉來四下觀看,看這不祥之音起自何方。這一看不要緊,隻見那太陽升起的方向,有一團翻卷的烏雲,黑壓壓的一疙瘩,正飄飄忽忽,飛翔著向這邊壓來。那灰暗是因為它遮住了光線,那嘈雜之間,那噢噢作響的風。都來自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