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那眉宇間有一顆黑痣的凶惡的漢子,姓楊,單名一個祿字。楊家這一輩子,生出老弟兄一個,老大楊福,老二楊祿,老三楊壽。楊福楊壽,都是些怯懦無用、膽小怕事的人,獨這老二楊祿,老虎不吃人,惡名在外,成了這吳兒堡方圓地麵,一個一腳踏得地皮響的人物。

人們冠這種人物一個稱謂,叫“黑皮”。黑皮這個字眼,口語巾常說,字典上不見,這乃是陝北的一種方言稱謂,含死狗、惡棍、潑皮、無賴諸種意思。有好事者。一番考究,給這個字眼,下了一確切的注釋,叫“紮著勢的死狗”。又說這黑皮的“皮”字,似應寫做“痞”。這種注腳可謂準矣!,是死狗,確實是死狗,像一灘狗屎,染誰臭誰,為達到個人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然而雖然骨子裏是死狗,那言行舉止,卻笨狗紮個狼狗勢,粗狗紮個細狗勢、擺出個大人物的姿態,逢人一麵哈哈大笑,遇事總要搶個上風頭來。生人見了這類人,往往被假象迷惑,覺得這人熱情豪放,大不咧咧,頭腦簡單。這叫“紅蘿卜調辣子-一吃出看不出”,你要打上兩回交,你要共上一段事,你要吃上幾回苦頭,你就知道,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這黑皮,確是厲害的凶殘的主兒,這黃土地上生出的一種惡之華了。

楊家代代赤貧,家裏窮得叮當響,一窯的家當,不夠一擔子擔,用老百姓的話說,是些狼不吃狗不咬的“人底子”。到了楊祿這一代、破衣爛衫之外,這老弟兄三個,一人天生一個癲疤頭。這頭遇到晴天,太陽一曬,滿頭是膿,膿水子流得滿臉都是,那氣味,熏得蒼繩都招架不住不敢招惹。這頭遇上雨天,義結成二頭的硬癡,宛如魚鱗其癢難奈。瘡害得久了,漚得長了,連頭發根兒,也都爛在了肉裏,不再往出生長頭發。

那還是當年的事。那一日,南北大道上,來了個討吃的老漢。老漢大槐樹底下坐定。看見這三個癩疤頭,老漢說,他有一個偏方,能治。 那寸,楊碌的父親,還在世上耽擱著,他說,試過了,各種法子都試過,那膿照樣流,那痂繼續結,一點成效都沒有。老漢見說,笑道,那是身上有毒,這毒,是胎裏帶來的,你這兒老漢,年輕那會兒,肯定不酸正,爾格要叫這病好,卻也不難,什麼時候毒發出來了,發完了,那頭自然會好。

老漢說的這個偏方,其實最是簡單不過。將米湯澆到頭上,喚狗來舔,狗的一舌頭在舔米湯的同時,就將頭上的毒氣,一並片舔走了。

楊祿的父親聽了,一陣歡喜,於是叫婆姨,滾好一鍋米湯。米湯晾涼,先給老大楊福,關美地澆了一頭然後嘴裏“吃兒吃兒”地叫著,喚自家養的那條黃狗舔。楊福的頭太臭,雖然黃狗眼饞那滿頭的米湯,可是嘴一搭上,舌頭剛“巴噠巴噠”地動了兩下,就不舔了。非但不舔還“汪”兩聲,以示抗議。沒奈何,又喚老三楊壽。這次,拘倒沒有嫌棄楊壽的頭臭,倒是那楊壽自格,受不了這番折騰。狗那粉紅色的舌頭在頭上閃動,兩片黃瓜嘴不停地巴噠,其癢難奈,較之癩疤頭本身的癢癢,更見邪乎。楊壽高叫一聲:“捂擻!捂擻!”然後用兩隻手,護住頭,不讓狗舔。老父親見了,過來幹涉,剛從腳下脫下鞋子,要打,那楊壽。拾起身子,一溜煙地跑了。

老二楊祿,這時候卻大大方方地走到狗的跟前,先將個癲疤頭,在半湯盆裏浸了,爾後,提出來,身子一聳,將濕淋淋的一個頭,遞到狗的嘴邊。

狗開始舔,巴噠有聲。楊祿忍耐不住,殺豬般地叫起來。叫歸叫,那腳下卻紮個馬步,並不移動半步,脖子也直挺挺地挺著,不往回縮。父親湊到跟前一看,見這楊祿,牙關死死地咬著,眼淚撲簌地往下落。父親心疼兒子,說道:“實在受不了,就算了。咋樣都是活人哩!”楊祿聽了,伸手給了父親一巴掌,怨恨道:“都是你,年輕時候光憑自己風流快活,染下這髒病,讓它報應到我們弟兄仨頭上!”打罷,見父親站著不動,又伸出手,拽過父親,讓父親的兩條腿,分開,死死地夾住自己那個癲疤頭,盡那黃狗,由著性兒來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