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旅館
1
旅館是一個充滿了臨時感的地方,旅館裏的用品如牙刷、牙膏、剃須刀、梳子、香皂、拖鞋、毛巾甚至安全套,都是一次性的,旅館以它們的一次性暗示著旅館的臨時性。旅館在很大程度上是出差、旅行、度假和會議的產物,隻有極少數人會長時間地住在旅館裏,但那仍然隻是旅館而不是家。旅館的臨時性決定了發生在旅館裏的事情,大多數時候也是臨時性的。馬丁和王歡在午夜的小鎮旅館登記房間的時候,前台裏麵的女服務員把他們兩個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幾個來回,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怪異的表情,她大概是對一對男女午夜開房卻要了標準間而不是大床房而感到困惑,馬丁讀出了那眼神裏的意思:這大半夜的跑來開房還不要大床要標準間又是何苦呢?她第二次問馬丁的時候,馬丁很確定地說,“標間。”
小鎮旅館的房間還算不錯,壁紙看去上還是新的,兩張床的床頭上麵掛著裝飾畫,靠窗的兩隻小沙發前麵還有很大的空間,不僅有壁掛電視,桌上還有一台小電腦,馬丁心想,也許還接了寬帶網吧。走進房間之後,兩個人都短暫遲疑了一下,王歡推開衛生間的門看了看說,“房子還不錯。”馬丁附和了一聲,“不錯。”兩個人你一聲我一聲機械地說著“不錯”的時候,其實是在克服乍入房間的不適感。馬丁心裏有一個感慨,他還從來沒有和王歡一起住過旅館,夫妻那麼多年,各自外出過無數次,但他們從未一起出過門,從未一起住過旅館,今天竟然陰差陽錯地要和前妻一起在旅館裏過夜,這事情發生得過於突然,也太不可思議了,這是他的想象力無論如何都不會抵達的地方。王歡把包放在桌上,走過去坐在沙發上,有點疲憊的樣子。馬丁說了聲“我去燒點開水吧”。
馬丁從衛生間出來以後,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是順便坐在床上好還是走過去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王歡看著他說,“給我一根煙吧。”馬丁連忙走過去給王歡煙並且點上火,這才在旁邊的沙發上落座。單獨和前妻坐在旅館的房間裏,中間隔著茶幾,抽著煙,這個情景顯得有些怪異,就像某一次出差時和同事坐在房間裏,但是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咱們還是第一次一起住旅館。”馬丁說。
馬丁說出這個事實,既是感歎一下,同時也是覺得不能沉默著,總應該說點什麼。王歡接了一句,“是啊,那些年,我們從沒一起出過門。”王歡也隻是接話而已,但馬丁卻覺得她的感歎裏似乎不無抱怨。馬丁說,“那時候我們都太忙了,光顧著忙,甚至都沒想過一起出門。”這好像是在做解釋。
可是那些年都忙了些什麼呢?馬丁想了想,心裏一片茫然。馬丁忙著編雜誌,出差約稿組稿,接送王丁丁上學放學,王歡除了上班就是泡在畫室裏,不停地畫畫,然後就是出門去各地參加活動和畫展同時賣畫。這構成了他們生活的幾乎全部內容,除此之外,馬丁回憶不起來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而普通人的生活中,又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呢?還有就是做愛,最初的一兩年裏,馬丁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對和王歡做愛這件事情充滿了興致,以至於會讓王歡感到不能承受而時有應付甚至厭倦情緒流露出來,而這讓馬丁有時候會覺得不可思議,難道夫妻睡在一起不應該每天做愛嗎?他理解王歡總有身體不適的日子,但是身體好的時候,做愛不是天經地義的嗎?況且王歡的身體是那麼迷人,那麼讓他有激情,那麼令他不能自控。那時候的馬丁,對在王歡身體上耕耘這件事情有著著魔似的投入,就像一個貪玩的孩子,在玩耍中忽略了其他的東西,但他並不知道忽略了什麼。工作,生活,平靜地過日子,一切安好,他並沒有意識到過日子並不就是生活,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和王歡一起去出門旅行。
王歡靠在沙發上,長長地呼出一口煙,沒有再接話。她的眼睛似乎在看著房門,但目光裏卻是一團迷霧,實際上什麼也沒看。馬丁起身去衛生間端著燒好的開水倒了兩杯,複又坐回沙發。王歡深深地吸了口煙,張開嘴緩緩地吐出去,不經意間竟然吐出了一個圓圓的煙圈,然後又把它吹散。“你過得怎麼樣?”王歡問馬丁,但是並沒有轉過臉來看他,目光仍然朝著房門的方向。
“還行吧,就那樣。”馬丁說,“上班下班,沒有什麼特別的。”
“還一個人?”
“還一個人。”
“為什麼呢?”
“沒有為什麼。”
“那幹嗎不找呢?”
“也沒有不找,也沒有找,”馬丁說,“沒有用心找,就這麼過來了。”
“是沒遇到合適的嗎?”
“也許吧,我也說不清楚,好像沒什麼心思。”
王歡“哦”了一聲,沒有再問。
“你呢?”馬丁問,“也沒遇到過?”
“沒有,”王歡說,“有人給介紹過幾個,但提不起興趣。”
馬丁也“哦”了一聲,好像在故意重複王歡的“哦”,這讓王歡忍不住笑了。兩個人都意識到了這樣的交談有些生硬別扭,但卻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幾年未見的前夫前妻,出乎意料地在午夜住進一家小鎮旅館,這個無法設計的場景是他們自己在這之前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來的,他們都沒有做好在這種情景下相處的準備。在前台登記時女服務員異樣的表情很大程度上在他們的心理造成了某種暗示效果,但這一對男女並沒有打算進入開房偷情的角色,他們隻是回不了城,臨時休息罷了。但這卻又是一對意外相見的前夫前妻,他們都有意願想和對方說點什麼,或者說這特殊的情景使他們不得不說點什麼,但要打開話題卻又頗為費勁,隻因為他們是曾經的夫妻。登記房間的時候,馬丁沒有想到要各開一間,而王歡也並沒有提出要各開一間,可見倆人都不介意住在一起,同時也說明都想跟對方說說話,畢竟離婚之後再沒有見過麵,並且有了晚上在會所裏吃飯跳舞的鋪墊,交換一下彼此的情況起碼是雙方潛意識裏共同的意願,尤其是馬丁,跟蹤到此,了解王歡情況的意願更強烈一些。然而此刻,艱難的交談讓他不知道該如何進行下去了。
“你累了吧?要不我們就休息?”馬丁看著王歡說,“時間也不早了。”馬丁這樣說,隻是不想坐在這裏艱難地找話頭兒,雖然他並沒有睡意,他認為王歡也同樣沒有,但他覺得與其這樣坐著,倒不如躺在床上,關了燈之後,黑暗中的交談也許能更放鬆一些。
王歡說,“也好。”王歡顯然和他有同樣的想法,一對離婚夫妻多年之後,似乎在此時此事上內心裏仍然有著不可言說的默契。王歡摁滅了煙頭,喝一口水,然後去了衛生間。馬丁趁機脫掉衣服褲子,上床拉開毛巾被蓋上,靠在枕頭上,又點了一根煙抽著。
2
馬丁和很多不同的人同住過旅館,但在他們還是夫妻的那些年裏,卻從來沒有和王歡一起住過,這是不是也從一個側麵說明,在他們那些年的生活裏,是有些問題存在的呢?他們從未一同出門旅行,馬丁回想起來,似乎他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應該一起出門旅行,在家庭生活中,這是一個不應該被忽略的事情。馬丁靠在床頭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確實是個問題,但他想不明白那麼多年怎麼就沒有過呢?而現在,到了多年之後,卻始料未及地和前妻在旅館裏同居一室,對馬丁來說,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體驗,這讓他既感覺新鮮,同時又覺得有種難以言表的怪異感,雖然並沒有因為不適而生出的別扭,卻也總是有些不那麼自然。
馬丁彈了一下煙灰,伸展雙腿,讓自己更舒服地靠在枕頭上,然後閉上眼睛。
上一次住旅館是在哪裏?北京?上海?長沙?昆明?他不太記得起來了,他每隔一兩個月就會出差,組稿,采訪,開會,發行,有時候一趟出差會走好幾個地方,以至於會忘記旅館的名字,忘記房間的格局。不過,幾乎所有的旅館都是相似的,床、茶幾、電視、桌子、衛生間,甚至房間的燈都是差不多的,房間的格局也大同小異,幾無分別。能夠記得的隻是留下深刻印象的同居者。馬丁雜誌社裏鼾聲如雷的老總,在少有的幾次一同外出的時候,總是讓他睡不著覺,他不得不用看書或者看稿子來打發難以入眠的夜晚,老總夜裏起來小便,看到他還在電腦上工作,於是對他越發欣賞了。而上一次住旅館又是和誰呢?他很努力地想了一會兒,可是仍然想不起來,但是卻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以前的手下,那個去了北京的女編輯。
那是去年還是前年的事情?他去北京開會兼組稿,與以前的手下不期而遇。第二天晚上女編輯來旅館看他,請他吃北京特色的涮羊肉喝二鍋頭,飯後一起回到旅館的房間。他們聊到很晚,聊了很多,聊雜誌,聊生活,聊舊同事,似乎什麼都聊了,卻就是沒有聊到彼此之間的關係,沒有聊到他們之間曾經發生的事情。離婚的馬主編和單身的前手下女編輯,他們之間幾年前曾經有過身體關係,倆人在異地旅館的房間,按說應該發生點什麼,馬丁也以為會發生點什麼。馬丁這樣想當然是有理由的,吃完涮羊肉之後,馬丁以為到了告別時間,但女編輯卻主動提出到馬丁住的旅館房間再坐會兒,那一瞬間馬丁理解為那是她的暗示,他以為一定會發生事情的,況且都喝了酒。酒壯慫人膽,然而當天的酒似乎隻是刺激了語言神經,加上接下來一杯杯的濃茶,說話的興奮蓋過了其他的想法。馬丁現在回憶起來,在旅館房間聊天的過程中,他的內心裏並不是沒有動過念頭,但他既沒有行動,也沒有言語上的表示,也許他的眼神裏曾經有過流露,但是一個喝了酒的男人眼神裏對女人的欲望和酒酣之時的眼神又有什麼分別呢?或者,那時候他們內心裏在不同的瞬間都有過想法,隻是在等對方主動?其間馬丁幾次去衛生間撒尿,那樣的時刻馬丁的身體並沒有表現出欲望,女編輯也去過一次衛生間,聽到馬桶衝水的聲音,馬丁在內心裏動了一下念頭,他甚至想到了女編輯裸體的樣子,但是當她從衛生間出來以後,他們又繼續聊被中斷的話題了。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個奇怪的夜晚,他送她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午夜兩點多了,告別的時候,既沒有擁抱也沒有握手,直到女編輯坐進出租車裏,他突然有一絲莫名的懊惱,但也僅僅隻是一瞬,他剛要說“路上小心”,出租車已經開出去幾米了。他朝出租車離開的方向揮了揮手,但他並不知道女編輯是否回頭看他……
衛生間傳來的馬桶衝水的聲音,打斷了馬丁的回憶,他坐起來在煙灰缸裏摁滅煙頭,停頓了片刻,又重新點上一根煙。抽水馬桶的響聲提示馬丁她就要從衛生間出來了,無論如何他是不能現在就假裝睡去,但他又有點不知道如何麵對從衛生間出來將要和他同居一室分睡兩張床的前妻。
不停地抽煙表明馬丁內心裏還是有些緊張的,確切地說也許不完全是緊張,但他自己並不能準確描述自己當時的心理感覺,些許的不適感,些許的怪異,當他以為她就要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也確實有過些許的緊張,他猛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呼出去,以此來讓自己鎮定下來。但是王歡並沒有立即從衛生間出來,馬丁判斷她可能在洗漱了。馬丁舒了一口氣,原本準備在王歡出來時站起來的身體,也暫時放鬆了下來,有一絲荒誕的感覺悄然爬上馬丁的心頭。王歡是他曾經同床共枕多年的前妻,並非陌生的女人,即將同睡一間旅館時,卻讓他坐臥不寧,原因何在?難道是自己對即將到來的同居一室的時刻懷有什麼期待?緊張與忐忑的背後,是否潛藏著一些自己尚未察覺的企圖?馬丁檢討著自己,他斷然否定了此刻對王歡的身體存有欲望,但他卻又無法理清自己為什麼會坐臥不寧。
類似的情形多年以前曾經有過一次,那次是在昆明的書刊發行會上,幾家雜誌社的同行晚上一起喝完酒唱完歌之後已經是後半夜了,有一家外省雜誌的女編輯部主任說她還沒有訂到房間,有人起哄說馬主編一個人住呢,要不你們將就一晚上?馬丁帶了一個編輯一個發行參加發行會,他們訂了兩個間房,兩個手下住一間,馬丁自己住一間。馬丁和女主任互相對視了一下,女編輯部主任很大方地笑著說,那太好了。看到馬丁似乎有些猶豫,眾人起哄,“不就是睡一晚上嘛,她都不怕,馬主編你怕什麼啊?”“人家坐了一天火車,這麼晚了沒地方住,馬主編你也總該憐香惜玉吧。”實際上當時馬丁以為不過是大家在開玩笑,但那個大氣如男人的女編輯部主任卻讓他沒有招架之力,“好,就這麼著了,馬主編,今晚我就跟你住了。”
馬丁想起了那個昆明之夜的忐忑與緊張。關上門之後,女主任說,馬主編你先睡吧,我得衝個澡。但是馬丁根本無法入睡,他躺在床上,聽著衛生間裏傳來的水聲,他不能控製自己的心猿意馬,他想象著她在淋浴頭下的裸體,身體的欲望漸漸燃起,內心裏同時卻在揣測,她真的隻是借住?但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樣在此刻有了和自己一樣的身體反應?她有和自己類似的想法嗎?他甚至在想,她洗完出來以後,我應該主動嗎?他當時還想到了那個段子,如果動了她,那就是禽獸,如果不動她,那就禽獸不如。馬丁烙燒餅似的在床上輾轉反側,橫豎睡不著,於是又點上煙抽,而他聽到衛生間水聲消失,感覺到她就要出來了的時候,他竟然緊張得屏住了呼吸,內心忐忑得有些不知所措。女編輯部主任從衛生間出來,用毛巾擦著濕頭發,看到他還在床頭抽煙,說道,“馬主編怎麼還不睡?是不是還想再聊會兒?”
3
人生中的某些情景,會在生活中反複出現,而在旅館這樣單調狹小的私密環境裏發生的事情,也總是難以逃脫某種相似性。王歡從衛生間出來,說了同樣的話,“你怎麼還不睡?想再聊會兒?”王歡這樣說的時候,馬丁覺得她純粹是明知故問,難道她在這樣的情形下是能夠立即就睡的嗎?馬丁側身看著王歡,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王歡接下來的舉動,倒是讓馬丁小小地吃了一驚。“那就躺著再聊會兒。”王歡說著,就在他的注視下,毫無顧忌地脫了裙子,然後又脫了上衣,稍稍猶豫了一下之後,她轉身背向馬丁,脫掉了自己的胸罩。旅館房間的燈光雖然算不上明亮,但也足夠真切地看到王歡的身體,王歡脫掉胸罩的時候,馬丁能夠看到她豐滿的乳房跳出來之後晃動的側影,而當她轉過身來拉開毛巾被躺到床上的時候,那兩隻乳房在馬丁麵前像老熟人一樣晃動著,沒有絲毫的羞怯。那是馬丁非常熟悉的兩個寶貝,雖然已經久違了,但他還是能夠認得出它們,馬丁的身體在一瞬間有了想要親近老熟人的渴望,但是王歡在整個脫衣上床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淡定與淡然,卻讓馬丁有些無所適從。他不知道她這樣做是什麼意思,是意在誘惑?還是僅僅隻把他這個前夫不當外人?如果理解為誘惑,但她表現得卻太淡然了;如果不是,那她又為什麼要如此無所顧忌?或許,那隻是兩個男女曾經長期生活在一起形成的習慣,王歡不過是在恍惚中陷入了往日的情景之中?馬丁看著王歡,內心裏翻江倒海,卻不知道開口說些什麼。
王歡把毛巾被拉上來蓋到胸部,倚靠在枕頭上,側臉看著馬丁,王歡說,“你今晚怎麼會出現在郭雁這裏?我看你和他們並不熟悉,有些格格不入的樣子。”
冷不丁地被王歡問了這麼一句,馬丁一時回不過神來,連忙支吾著,“哦,嗯,是啊,這完全是個……意外……稀裏糊塗跟著混進去的。”馬丁在語氣裏刻意強調了一下“混進去的”,顯然有些自嘲的意思。
王歡說,“你是和章魚一起嗎?”
“嗯,是的,他拉我來的。”馬丁心虛地回應著。
“我不喜歡這個人。”
“哦,我也不喜歡,”馬丁說,“不過,畢竟是同行嘛。”
“這人有些油滑,還有點……得意……小暴發戶的感覺。”
“是啊,按現在的說法,算成功人士吧。”馬丁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人嘛,可以理解。”
王歡“哦”了一聲。馬丁還不習慣撒謊,他怕再說下去自己就得坦白跟蹤王歡的事情,那樣就太尷尬了,為了擺脫被動,他反問王歡,“你經常參加他們的聚會吧?”
“以前來過兩三次,都是郭雁叫過來玩。”
“好像是個成功人士的俱樂部,都是些富人和官員。”
“也不全是吧,我以前過來,都是郭雁請的一些藝術圈的朋友聚會。”
“都是今天這樣的套路嗎?吃飯喝酒,假麵舞會?”馬丁的好奇顯得有點不諳世事,他其實是想知道王歡以前來這裏是不是也會和什麼人跳著跳著就單獨消失了。
“那倒不是,我們就是吃飯喝酒喝茶,”王歡很淡然地說,“聊點藝術圈的事情。”
馬丁“哦”了一聲,然後卡殼了。馬丁覺得,兩個人這樣說話,感覺都有點兜圈子的意思。多年不見的前夫前妻同居一室,各自倚靠在自己的床上,他以為這種情形下,應該說點彼此之間的事情,坦率深入地談談分開的這幾年各自的狀況,但現在卻在別人的事情上繞圈子,似乎兩個人之間還有一層無形的東西在隔膜著,妨礙他們像老朋友重逢一樣聊天。然而他們畢竟不是老友,而是離了婚的夫妻,離婚是個結,是個疙瘩。他很想把話題拉回來,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回來,回到什麼狀態才好。難道此刻能像他們多年前初識的時候那麼掏心窩子?顯然早已不能。甚至,自己現在想要說什麼連他都不明確,他隻是強烈地想要知道王歡這幾年的情況,他以為王歡大概也和他懷有同樣的渴望,然而王歡卻沒有表現出迫切想要知道他情況的樣子。他很想問她今天是和誰一起來的,他甚至差點要開口問她那個拉她來的寶馬車上的人是誰,但話到嘴邊,他還是控製住了,沒讓自己失言。
“想什麼呢?怎麼不吭聲了?”王歡說。
“哦,也沒什麼,”沉吟了一下,馬丁說,“我是在想,咱倆這樣住在一間旅館裏,感覺有點奇怪呢。”
“你是說有點……那個啥……不倫不類嗎?”
“你不覺得嗎?既不是夫妻,又不是情人……更不是出來開房的男女……”
“這不是沒辦法嘛,純粹是個意外。”
“是啊,真的是個意外。”馬丁感歎了一下,不過他感覺比剛才好多了,似乎話頭可以打開了,“如果不是這個意外,我們還不一定能見麵呢。”
“這些年,你想過跟我見麵嗎?”王歡問。
“你呢?你想過嗎?”馬丁不假思索地就反問了一句。馬丁的性格裏,天生有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每當處於被動的時候,他就是先縮回來,然後再以強硬的反製方式回應對方,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
“是我在問你啊馬丁,”王歡說,“幾年過去了,你這毛病怎麼還沒改啊。”
聽到王歡這麼說,他隱約地感到那個還是他妻子的王歡又出現了,馬丁內心裏倒覺得舒服了一些。“本性難移嘛,你以前也說過的。”馬丁覺得可以坦率地跟她說話了,“我要說沒想過見你,那肯定是假的,不過我去學校門口看過丁丁。”
王歡“哦”了一聲,他說看過丁丁,大概觸動了她內心裏柔軟的地方,她側過臉看著他,她知道他很喜歡丁丁,她大概想從他臉上找到以前麵對丁丁的時候流露出的那種父親的表情。“丁丁沒有說過。”
“我隻是在他放學的時候遠遠地看著,沒讓他發現。”
王歡又“哦”了一聲,然後說,“我都不知道。”
馬丁這時候其實並不想說丁丁,他更想知道的是她的情況,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又覺得難以開口。他甚至希望她主動問他,這些年有沒有別的女人,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敞開說了,說他有時候會想她,說他對別的女人沒有感覺,但她會相信嗎?或者,他希望她問,他覺得那樣就可以問她同樣的問題了,問她為什麼執意要和他離婚——這才是他最想要知道的,是有別的男人了嗎?但她又為什麼一直一個人呢?被別人涮了嗎?或者隻是對他失望了?但她並沒有問他,前妻不問他有沒有別的女人,是不是意味著她心裏已經沒有他了呢?如果她心裏還對他有惦記,那一定也是她最想知道的事情。然而她並沒有問,這讓他感覺有些失落,他隻好接著說丁丁,“我不想讓孩子在同學麵前感到難堪。”
馬丁的話顯然再次觸動了王歡,“對孩子你倒是想得挺周到的。”那口吻裏似乎含著嗔怪,言下之意,倒像是他對她想得不夠周到。
仿佛是要更加強調自己對丁丁的周到,馬丁說,“孩子畢竟還小,不懂大人之間的事情。”
“那你覺得你懂嗎?”王歡突然反問了一句。
馬丁覺得她是在說“那你懂我嗎?”,他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扭頭看著天花板,似乎是在自語,“我不知道,……也許,我也不懂。”
“不懂?”王歡問,“你沒試過去懂別的女人嗎?”
4
馬丁試過去懂別的女人嗎?似乎沒有。他沒有和王歡以外的別的女人一起生活過,他和別的女人有過曖昧的感覺,和手下的女編輯有過身體關係,但那並不是共同生活,那隻是一夜情,甚至,隻是一夜性。他甚至都不明白,在北京和那女編輯重逢的那個旅館之夜裏,他們之間為什麼沒有發生關係。也許,和同一個女人把一夜情重複一次並不是一件太誘人的事情,也有另一種可能,就是旅館這樣的環境太具有臨時性的特征了,像兩個動物,隻為那一刻的身體快感,匆匆行事,然後各自提起褲子,在快感到達之後,身體分開之前,內心先已經倉皇逃離,那不符合他對男女之事的想象。但他並不知道這是不是那天夜裏沒有主動向女編輯進攻的原因,他也無法想象如果他當時進攻了,是會出現被拒絕的尷尬,還是會和女編輯鴛夢重溫,事實是他有過想法,但並沒有行動,他並不知道那個女編輯在那個時刻的想法。她渴望嗎?她會半推半就嗎?她想和他重續舊情嗎?她想和他做愛還是想和他在感情上有所發展?她於午夜兩點離開是帶著失落和失望的嗎?他不知道,他沒有試所以不知道。而他自己呢?他不懂女人的想法,但他懂自己嗎?他那時候想過和她保持關係嗎?哪怕隻是兩地之間的時有時無的情人關係或者肉體關係?他並沒有想,他想象了她的裸體,他的意識裏在短暫的瞬間也許有過和她做愛的念頭,但他的身體甚至都沒有衝動,是旅館這樣的環境妨礙了他的身體衝動還是當時的話題抑製了他的身體呢?他也不知道。
送走了女編輯回到房間,洗澡的時候他的身體才有了衝動,他有些後悔之前沒有跟她發生關係,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把她留下來。站在淋浴頭下衝洗自己的時候,他在想,如果把她留下來,如果當晚和她做愛,結果會是什麼樣子?他覺得她也許不會拒絕,畢竟他們曾經有過,畢竟她對他不無好感,然後呢?會持續嗎?會成為他在北京的一個可以下次出差時再次相會的性伴或者情人?他不知道,因為他沒有試,也就是說他並沒有試著去弄懂這個女人,甚至,這一次的錯過,就是永遠地錯過了?並且連是不是永遠錯過了他也不知道,因為他沒有再次見她,下一次出差北京的時候,他也沒有約她,睡在旅館的床上,他想到了她但並沒有打電話。
他不僅不懂這個和他有過一次身體關係的女人,他同樣也不懂和他同居一室過了一夜的那個女編輯部主任。他不懂她為什麼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坦然地隨他去他的房間,她那麼無所顧忌是因為心地坦蕩嗎?她當時心裏想到的僅僅隻是借住一晚嗎?甚至都不是一晚而是幾個小時,畢竟當時已經到了後半夜,幾小時之後天就亮了。但是不管怎麼說那也是身處異地的男女在同居一室,她心裏想到過有可能會發生的男女之事嗎?雖然他們並不陌生,之前曾經見過多次有過交往的,但是不能算有交情,而她的坦然背後,是不是有些隱約的非分之想呢?而在他還沒有想明白的時候,她已經隨他回到了房間。她說馬主編你先睡吧我得衝個澡的時候,仍然是那麼坦然,就像他們是同性一樣,就像他們是老熟人一樣,就像他們曾經同居過一室一樣,她這樣說的時候甚至還露出一絲讓他頗費琢磨的笑意,那笑容是一種歉意還是一種暗示?他並不明白。她並沒有明確地說出叨擾你了,她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羞澀與不安,這說明她是一個大氣而又大方的女人嗎?這說明她對和男人同居一室這樣的事情已經習慣了嗎?她是一個和他一樣經常出差組稿開會參加業界發行活動的女人,類似這樣的借住的事情她之前已經有過不止一次所以才如此坦然心無介蒂嗎?也許她早就明白,男女之間,不就是人所共知的那點事嗎?如果你不想讓它發生,它就不會發生。但他並不知道她是不是這樣想的,她隨他回到了房間,她聲明她要衝澡,她衝他笑了一下然後進了衛生間,卻讓他內心裏翻江倒海得不得安寧了。
他不懂這個女編輯部主任,也許她本來就沒有多想,隻是借住一下睡一覺休息幾個小時而已,反倒是他想得太多了嗎?他躺在床上橫豎睡不著的時候,內心裏翻騰的全是些非分的念頭,他被這個念頭攫住了,擺脫不了男女之事的糾纏,以至於他的身體欲望都被喚起了。他側身起來點上一根煙抽,隻是為了轉移讓他忐忑而又緊張的情緒,他希望煙能讓他的情緒舒緩下來。她洗完澡出來問他是不是想再聊會兒,她那會兒用浴衣裹著身體,正在用毛巾擦她的濕頭發,她那出奇自然的毫不做作的樣子,似乎完全把他當同性了,她紅撲撲的臉上既沒有麵對陌生男人的羞澀,也沒有暗示親昵的柔媚。她一邊用幹毛巾揉搓著她的濕頭發,一邊不經意地看著他,她說你想再聊會兒嗎,他看著她竟然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
大家已經在一起聊了半個晚上了,現在一男一女同居一室而且是在這女人剛剛洗澡之後,他實際上是不知道該和她聊什麼,同時又在想她是什麼意思,她想要聊些什麼呢?難道她是希望有一些言語的鋪墊,經過試探和挑逗與調情然後再進入身體觸碰嗎?對於並不是很熟突然同居一室因此情景而有了身體欲望的男女來說,從語言的試探開始顯然是必須要經過的一個前奏,但她的表情裏為什麼又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暗示?或者她隻是因為看到他還在抽煙並沒有在她洗澡的時候睡去,感覺到他是想聊天嗎?他沒有想好如何回應她的問話卻隻是看著她揉搓自己的濕頭發,她接著問是有什麼事情讓他睡不著嗎?他這才回說沒有,但事實是他還沒有睡著,他甚至又續上一根煙。女人這時候躺到了自己的床上,繼續擦她的濕頭發,她說是不是因為我住這兒讓你睡不著啊?她這樣說的時候並沒有看他而是專注於伺弄她的頭發。他當時想她這樣說是不是算已經開始暗示什麼了?她接著說你沒有跟女人一起住過旅館嗎?他覺得她的話裏好像真的有點什麼難以言明的意思了,他說,沒有。他說的是事實,他確實沒有和女人同住過旅館甚至和前妻都沒有一起住過旅館,他這樣說並不是為了表明自己的純潔。女人好像對他的回答感到吃驚,她側過臉來看著他,她開玩笑似的說你放心我不會吃了你的。他覺得她的笑裏有一些曖昧的意味,他一下子就想到了男女交歡時的情形,他以為她這樣說是含著一絲曲折的挑逗,但他卻不知道如何回應。
那時候他的腦子裏在轉悠著那個關於禽獸和禽獸不如的著名段子,但他不懂女人此時的想法,他尤其不懂這個躺在他旁邊一米之外那張床上的這一個具體的女編輯部主任。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應了一句我也不會吃了你的,這樣說了之後他感覺內心裏輕鬆了許多。她說那我們就都可以安心睡覺了。他於是熄滅了煙頭說,睡覺!他閉上眼睛躺下,聽著旁邊床上的動靜,她的翻身的響動甚至她的呼吸,都清晰可聞,令他無法睡去,他仍然弄不懂這個女編輯部主任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她純粹是借住嗎?難道在此情景下她的內心裏也沒有轉動過別的念頭?如此不設防地同居一室是她對他根本沒有防備還是根本沒有興趣?他搞不懂,所以睡不著。他甚至想到了第二天會不會有人拿他們打趣,那些壞壞的眼神裏難免會探詢當夜的作為,或者是禽獸,或者是禽獸不如,在人們通常的邏輯裏,似乎沒有第三個選項,隻有一個事實,就是他們同居一室……過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