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街道(1 / 3)

第一章街道

1

夏末的一個下午,馬丁坐在福寶閣茶樓一樓靠窗的位置,抽著煙,無聊地望著窗外。斜照的陽光從街對麵樓上的窗玻璃反射過來,讓他感到有些晃眼。他覺得在這樣的昏沉沉的下午,應該把慵懶的身體擺平了躺在床上睡覺才好,但是街巷裏卻到處都是急匆匆的行人和緩慢移動的車子,這讓他恍惚有一種置身水邊的奇異感覺。行人急切的腳步和擺動的手臂仿佛是在奮力地遊泳,甚至有點像在水流中掙紮的樣子,而緩慢行駛的汽車,倒像是失去了方向和動力的小船,在隨波漂流;他盯著移動的行人和車子出神,漸漸地感覺到不是行人和車子在移動,而是自己在漂浮晃動,他腦子裏突然莫名其妙地跳出來一個詞:蜂巢。是的,蜂巢,城市像是一片水,而每一棟樓房就是一個蜂巢,漂在城市這片水上。他想到在海濱養殖場看到的情景,人工搭建的魚排整齊地劃出格子狀,就像這城市裏的街道劃出的網格,每一塊街區都是一些蜂巢的集合。街巷裏移動著的人和車就是水中的漂浮物,它們從這裏到那裏,從一個蜂巢出來,然後去到另一個蜂巢,而那些迷失的工蜂們就是街巷裏不停遊蕩的人,夜幕降臨之後,它們會鑽進一些公共巢穴:夜總會,歌舞廳,麻將館,茶樓……想到茶樓的時候,他一下子回過神來。他現在就坐在茶樓裏,他等的人還沒有到,他知道這城市堵車的嚴重狀況,所以他並沒有打電話詢問催促。他原本是打算等朋友到了再點茶,但是這會兒他改變了主意,旁邊飄來的茶香誘惑了他,他要了一杯綠茶,本省秦嶺南麵出產的午子仙豪,他喜歡那個味道,那種清爽溢滿口腔的感覺,能讓他在城市擁擠的水泥蜂巢間找到一些青山綠水的感覺。茶還沒有泡開,水還有些燙,他吹開杯中漂浮的茶葉,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這時候再吸一口煙,連煙也有了清爽的味道,口腔中再沒有燥熱黏膩的感覺了。他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悠閑地看著那些急匆匆走路的人。

這時候,馬丁的目光被一個女人吸引住了。

女人從巷子深處走過來的時候,他的閑散迷離的目光立即就捕捉到了。也許是她的紅色短裙過於耀眼,也許是她短裙以下高跟涼鞋上麵的腿過於性感,也許是她快速但卻不失從容優雅的步態……鮮豔的紅裙子幾乎是強行抓住了馬丁的目光,馬丁先看到她的裙子,然後注意到腿,他被吸引了。坐在玻璃後麵觀看街上走過的美女,對男人來說既是一種眼睛的盛宴,又有著奇妙的偷窺的快樂。他的目光追蹤著她,他看到她身上白底黑點的寬鬆衫隨著她的步子在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擺動,他甚至能感覺出那衣服良好的質地,但他看不清楚她的臉,她頭上戴著的寬邊的遮陽帽在她的臉上投下了一片陰影,而她的側影卻讓他感到如此熟悉。

王歡?他記得她一向是喜歡中性色係的,譬如高級灰以及相近的顏色,可她今天為什麼會穿那麼鮮豔的紅,還有那白底黑點的衣衫,也都不是她以前的風格。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盯著她,他幾乎可以確定,是王歡,他的前妻。離婚三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有著一些相互重合的朋友圈,但他們竟然從來沒有遇到過,現在她突然出現在街對麵,隔著茶館的窗玻璃,隔著一條不寬的馬路,她看上去比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還要迷人,他覺得是她比那時豐腴了一些才顯得更性感了。

馬丁看著她走到街口的牌坊下麵,拉開停在那裏的一輛寶馬車的車門坐了進去。這讓他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好奇,想知道那車裏的男人(他本能地想到開車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是誰,他們會去哪裏。他不假思索地迅速站了起來,掏出一張鈔票塞給服務員結賬,不等找錢就衝出了茶館。他的車就停在茶樓外麵的台階上,但他來不及開它,寶馬車已經緩緩地移動了,他衝到街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跟著前麵那輛寶馬。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他,讓他不暇多想,就做出了跟蹤自己前妻的決定。

2

馬丁是個沉穩的男人,甚至可以說,在異性麵前他很多時候總是表現得相當遲鈍,遇到王歡之前,他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一見鍾情這種事情。雖然那時候他還年輕,內心和身體都充滿著對異性的渴望與幻想,但是當一個真實的女人來到麵前的時候,他卻總是表現得像一個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老男人一樣,審慎多於興奮,審視多於欣賞,更別說會去主動搭訕獻殷勤了。他的朋友們的說法是他看女人的目光過於挑剔了,跟他的年齡很不相稱。不過馬丁卻很不以為然,他說,不能隨便看到個美女就想要上吧,總得讓人有點心動的感覺不是嗎?他還說,不光要能讓人心動,還得身體也能衝動起來吧?馬丁能這樣說,可見他並不像他沉穩的表麵所顯示的像個木頭人;木頭人是他的朋友們調侃的說法,意思是說他總是不夠主動。當然這都是遇到王歡之前的事情,遇到王歡之後,情形就大不同了,馬丁像是完全換了個人似的,他誇張地跟不止一個朋友描繪一見鍾情的感覺。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嗎?就是兩個帶著電的身體,意外地相遇了,就像兩根裸露的電線突然搭在一起,火花四濺,目光如同電焊條,隔著空氣碰到了,然後爆出了巨大的弧光,但是隱秘的別人看不到的弧光,隻有我們彼此能感覺得到那弧光的炫目,內心裏有一種突然被照亮了的狂喜,兩個人的身體還沒有接近,但是已經有了早就在一起的強烈感覺。朋友們知道,他這次是被電到了,被王歡擊中了。

馬丁是在一個朋友的畫展上認識王歡的,確切地說是先在畫展上看到王歡,然後在畫展開幕式之後的飯局上認識的。畫展上四目相對時放電的感覺或者像他自己說的爆出隱秘的弧光,讓他們在而後的飯局上很自然地緊挨著坐到了一起。說不上是誰先主動的,就是因為像磁鐵般的強烈的吸引力把兩個人拉到了一塊兒,這是馬丁事後的交代。吃飯的時候,他們根本不顧及別人的存在,除了偶爾象征性地隨大家一起舉杯之外,兩個人一直在竊竊私語,那架勢就像是他們倆人在單獨約會,而同一飯桌上的人都是和他們不相幹的陌生食客。

飯局結束之後,王歡邀請馬丁去她的畫室看畫。從東大街的美術家畫廊到王歡在美院旁邊的城中村羅家寨租的畫室,大概有七八公裏的距離,但是他們並不覺得遙遠。馬丁說,就像大學時代,騎著自行車帶著初戀女友去翠華山一樣輕鬆。馬丁那時候無論去哪裏,都騎著他那輛26寸的自行車,王歡歡喜地坐在車後座上,一坐上去就毫不做作地攬住馬丁的腰,馬丁說,那一瞬間,他感到身體被電到了,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他幾乎扶不穩車把,車子甚至劇烈地左右晃動了一下,差點把王歡晃掉下去。他們騎著車沿東大街往西行,然後拐向南麵,穿過柏樹林街道、文藝路,到文藝路南口再沿二環路向西,到含光路再折向南,一直駛向羅家寨。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那時候路上還沒有這麼多汽車,十點鍾以後的馬路上,幾乎看不到多少行人,到了二環路和含光路的十字路口時,甚至有一些荒涼的感覺。但是馬丁的心裏是暖洋洋的,好像燃著一盆炭火,時不時地還有火苗在躥動。馬丁後來就是這麼跟朋友說的,他說就像後座上坐的是熟悉已久的初戀女友一樣,甜蜜而又輕鬆,完全不像是剛剛才認識的,而是像交往已久的自己人。馬丁說,那種久違的感覺,特別美妙。

推著自行車進入逼仄的小院,王歡租的房子在二樓。進屋之後,王歡拿著毛巾到走廊上的水龍頭那絞幹了,拿回來給馬丁擦汗。王歡的這個舉動讓馬丁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來自女人的體貼,馬丁接過毛巾,貼在臉上,久久地停在那裏。毛巾上透出來的暗香讓他不能自持,他把毛巾捂在臉上,深深地嗅著,那是來自王歡身體的香味,沿著他的鼻孔進入鼻腔再通過呼吸道浸入肺腑,他覺得整個身體都要被浸透了。馬丁擦臉的時候,王歡打開了音樂,是一曲非洲鼓的演奏,他覺得越來越急促的鼓點,在敲打著自己的骨頭,甚至他的心跳也被敲打得慌亂起來了,牆上一張挨著一張掛著的王歡的油畫上麵的色彩似乎流動了起來,馬丁覺得自己突然看不清畫的構圖,隻看到了色彩在波動。他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間有些眩暈,連忙掏出煙來點上,好讓自己鎮定下來。王歡說,也給我一根。馬丁並不感到意外,女畫家抽煙是很普遍的事情,他甚至很欣賞抽煙的女人尤其是女畫家。王歡說,看看我的畫吧。馬丁把牆上的畫一張張地仔細看過去,王歡把疊靠在牆角的十幾幅也一一拿開讓他看。看完之後王歡讓他說說感覺,馬丁隻說了一個字,好!她覺得很不滿足,說,就這麼簡單?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喜歡。馬丁說“我喜歡”的時候,是盯著王歡的眼睛說的,不知道他是在說喜歡她還是喜歡她的畫,但是王歡笑了,笑的時候有些害羞,還有自信和會心。王歡後來問馬丁,你為什麼看完畫隻說一個“好”字,馬丁說,我當時腦子短路,想不出來詞了嘛。那是在他們第一次做完愛之後,靠著床腳抽煙的時候。

看完畫之後,王歡說,你先坐會兒,我出去一下。馬丁以為她是出去上廁所,嗯了一聲,你去吧。這時候他才開始仔細地觀察這間小小的畫室。一個畫架,一張單人的架子床,二層上放著箱子和雜物,牆角一個書架,除了藝術方麵的書,還有哲學、小說、詩歌,一台小音響就放在書架上,但音箱卻高高地掛在牆上,此外別無長物,甚至女畫家通常會擺放的自己的照片都沒有。馬丁想,這是一個專注於繪畫的女人。

王歡很快就回來了,她買了毛巾、牙刷和口杯,那顯然是想讓馬丁留下來,而馬丁自己甚至也沒有想到晚上要離開,這大概就是一見鍾情者之間的默契,他們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甚至內心裏都在期待,不過王歡還是矜持了一下。她先在地上鋪好報紙,然後鋪上涼席,扔給他一個枕頭和一個毛巾被,王歡微笑著說,委屈你一下啊。意思是床太小了,你隻能睡地上,馬丁說,挺好的,涼快。做完這一切,王歡張開手臂說,抱一下,然後睡覺。但是,兩個帶電的身體搭在一起的時候就很難再分開了。他擁住她,用力地抱著久久不肯鬆開,呼吸變得急促,他嘴唇不能自抑地觸碰著她的耳輪,然後移向鬢角,王歡扭轉著尋找他的嘴唇,兩張嘴挨到一起的時候,就像吸盤一樣互相黏合,然後瘋狂地吮吸起來。他們互相除去對方的衣服,但嘴唇仍然舍不得分開,赤裸相擁的時候,兩個人的身體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馬丁那天勇猛而持久,仿佛想要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灌注進去,而王歡完全不能控製自己快樂的叫聲,平靜下來的時候她說,我感覺我快要死在你懷裏了。馬丁看著她的眼睛,深情地說,我喜歡你。他這樣說的時候,表情莊重得像在宣誓。王歡說,我也是。下午在畫展上一看到你,我就覺得我想要的女人出現了,馬丁說,可我以前還根本不相信會有一見鍾情這種事情。嗯,一見鍾情,王歡說著,又吻他。馬丁身體裏的激情再次被發動起來,這次他持久而溫和地在她身體裏,似乎兩個人都想仔細體驗那種愛的微妙動感,持久的纏綿讓兩個身體迷醉。以至於接下來王歡說道,我必須告訴你,我有一個六歲的兒子。馬丁也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好。這讓王歡很吃驚,你聽清楚了嗎?我聽清楚了,馬丁說,你有一個六歲的兒子,可這有什麼關係呢?他明白王歡此時就告訴他這個,她是真心喜歡他所以才會這麼認真地說出這個事情,而他那會兒也並不覺得這是個障礙。實際上那時他們兩個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以後的事情。王歡仍然有些不相信,你真的不介意?馬丁說,是的,不介意。

這是他們的開始,如此突然,但兩個人的感覺那麼好,那麼堅定。那一年馬丁三十歲,而王歡三十三了。

3

車子剛剛行駛了幾十米,還沒有走出粉巷,就陷入了馬路停車場的泥潭,移動的速度就像烏龜。馬丁伸著脖子探著腦袋看向前麵,好在和前麵的寶馬車隻隔著一輛出租車,暫時不用擔心會跟丟了目標,不過他還是提醒了司機一句,盯緊前麵的那輛寶馬。司機很自信地說,絕對跑不了它。馬丁知道,這個城市的出租車司機,都是一些駕駛好手,他們在擁擠的兩車道裏也能把車開得像老鼠一樣在車縫裏靈活地穿來穿去,他隻是心情急切本能地再次跟司機強調了一下,提醒過之後連他自己也覺得可以放心了。

實際上馬丁的腦子裏那會兒在想另外一個事情。為什麼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三年裏竟然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遇到過王歡,這三年裏他打出租車都有四次遇到過同一個司機的事情發生。那是個女司機,他一直記得,最近的一次就在不久之前,上車之後,司機從後視鏡裏瞟了他一眼,“師傅看上去有點麵熟。”她說。馬丁開始隻認為是司機想套近乎聊天,但他還是抬頭從鏡子裏反觀了一眼,發現確實有些麵熟。他想起來第一次坐她車是在三年前,坐車的時候他們聊過,他記得她說是夫妻下崗,找親戚們湊錢買了輛車跑出租,她跑白班老公跑夜班,他們有個女兒在讀鐵一中,那時馬丁還感歎了一聲,那可是個好學校。馬丁想起來這茬,馬上問她,“你女兒,考上大學了吧?”“今年高考。”司機說完歎了一聲,馬丁說,“鐵一中的學生,隻要正常發揮應該都沒有問題,你要熬出來了。”女司機神情黯然,歎了口氣,“孩子學習好,考試應該沒問題,可是他爸爸,前一陣出了車禍。”馬丁不知道如何安慰,隻是跟著哦了一聲,下車的時候,他給了五十塊沒讓她找錢。這事馬丁一直記得。現在馬丁在內心裏計算了一下,在這個城市裏,兩次打到同一輛出租車的幾率,應該要小於萬分之一,但他竟然會有四次打到同一輛車的經曆,卻從來沒有碰到過王歡。按城市人口比例,遇到王歡的可能性當然會低到幾百萬分之一,但若按生活區域和生活圈子計算的話,遇到她的可能性遠遠大於遇到同一個出租車司機。可他們三年裏卻愣是沒有遇到過,馬丁很執拗地陷在這個問題裏不能自拔,到底是為什麼呢?是刻意回避還是命運使然?如果是命運的安排,那麼今天讓他遇到王歡,就一定會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這樣想的時候,馬丁已經在內心裏決定,今天無論遇到什麼情況,一定要堅決地把王歡跟到底。馬丁跟自己說,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車子已經到了粉巷和南大街的路口,右轉彎的時候,司機迅速地搶上去,借著拐彎同時並線,搶在一輛直行車之前切入了裏道,那輛直行車被迫踩刹車讓道。這時候他們已經緊跟在寶馬車的後麵,司機很得意地瞟了馬丁一眼,那意思是說,我的技術不錯吧?但是馬丁並沒有理會,他正盯著前麵車的後風擋玻璃,不停地調整自己的視線,他很想看清楚前麵寶馬車的駕駛者,但是靠背和頭枕側麵露出的隻是駕駛者的一些頭發,而通過那些露出來的部分,他連那人是男是女都無法分辨,那頭發所能顯露的信息,隻夠他做出這樣的判斷:或者是長發男,或者是短發女。

進入南大街之後向南行駛,車速快了一些,快到南門盤道時,在街心護欄的盡頭,前麵的車打亮了左轉向燈,它顯然是要調頭行駛,馬丁不失時機地側臉向左,他想借調頭的機會,從側麵看到前麵車的司機,但是因為他的出租車跟得太近,並沒有提供讓他看清對方的相向而行的瞬間。調過頭之後,沿南大街北行,出租車仍然緊跟著寶馬車,這一段他是沒有可能再看到前麵的人了。

精神放鬆下來之後,他感覺到司機不時地在用眼睛的餘光瞟他,他掏出煙來點上之後,才意識到給司機也發一根煙。司機接過煙,並沒有立即點著,而是趁機開口和他說話,“公安吧?”司機試探著問他,“執行任務?”司機的聲音很低,前一句他幾乎沒聽清楚,聽到後一句話,他遲疑了一下,然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他心裏在想,如果司機認為他是在執行任務,是會變得很興奮還是會找一個恰當的機會讓他下車呢?司機見他一臉嚴肅並不回應,這才自己點上煙抽著。

車行仍然緩慢,司機悠閑得幾乎無事可幹,眼睛東張西望地時不時看向窗外,時而對街心護欄另一側駛過的豪車發一聲咒罵,時而又對路邊張望的衣著暴露的年輕女人發出感歎,馬丁再次提醒他,“別跟丟了啊。”司機不以為然地說,“堵成這樣,它能飛了不成?”好不容易到了鍾樓盤道,路麵變寬,擁擠的車子之間稍微鬆了一些,前麵的車子轉向東大街,出租車也快速跟進,但是到了老鍾樓新華書店的位置,卻又慢了下來。這時候連馬丁自己,也無奈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鍾樓書店是馬丁以前常來的地方,對馬丁這種曾經的文學青年,這個書店和它旁邊的鍾樓報刊門市部,甚至可以說是青春記憶中的標誌,現在他抬眼望出去,那棟古樸典雅的建築已經消失,一同消失的還有它後麵的鍾樓電影院。在這寸土寸金的城市商業中心,書店早已被擠壓了出去,而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連那棟古老的建築似乎也消失了。馬丁在內心裏感歎著,一個人的城市記憶也將隨著不斷的拆除變得再也無處尋覓,而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記憶,是不是也會隨著她的離去變得再也無跡可尋?三年未見的前妻王歡,如果不是今天偶然看到,他自己也很少想到她了,急劇的社會變動和生活變化,會讓這一年代的人都變成一些沒有記憶的動物嗎?馬丁想到這裏的時候,內心裏疼痛似的顫動了一下。他立即把飄忽的目光收回,盯住前麵的車子。

4

王歡其實算不上職業畫家,她畢業後一直在出版社當美術編輯,堅持畫畫很大程度上隻是不情願也不甘心放棄夢想。她的畫很少賣出去,在美術雜誌上發表一下或者偶爾參加個畫展,也換不來錢,她不能以此維生,她需要做別的事情來養她的藝術,藝術對王歡來說就像是太過高貴的公主,必須被養著。但她們這代人就是這樣,出生於六十年代的人,大概是這個時代裏中國最後的理想主義的一代人了。雖然王歡生於一九六九年,是六十年代的尾巴,但仍然帶著六十年代生人的特質,追求理想,向往藝術,對精神生活的要求大於對物質的要求。馬丁生於一九七二年,比王歡小三歲,而他身上也有著上一年代人的東西,因為他進入大學是在一九八九年,這又是一個界限。就大學生而言,“八九”之前入學的跟上一年代人精神氣息上非常相近,而“九○”之後入學的,則完全是下一年代的狀態了。馬丁曾經琢磨過這種奇特的年代精神現象,他覺得這應該成為社會學家們的一個研究課題,他甚至幻想過自己什麼時候閑下來了也可以以此為題寫點什麼,因為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屬於上一個年代的人;與王歡一見鍾情,感覺非常親近,無論是想法和言語都很投機,似乎也是一個證明。在此之前,在他認識的小他幾歲的女孩身上,他就完全找不到這樣的感覺,而認識王歡之後,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按他自己的說法,就像失散多年的老朋友突然重逢,就像孤獨的漂泊者突然找到了組織,還有一次他說道,“就像洪水找到了自己的河床”,那是在他們做愛的時候脫口而出的。

馬丁那時候在青年雜誌社做編輯部主任,工作時間裏自由度很大,一閑下來就往王歡的畫室裏跑。所謂一見鍾情,就是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熱戀,而把通常都少不了的了解、周旋、磨合之類拖拖拉拉的漫長過程全都省略了。王歡畫畫的時候,他坐在旁邊看著,陪她說話,有時她會停下來,專心地和他聊上一會兒,常常是聊著聊著,馬丁就會擁住她,不能自持地親吻起來,然後開始做愛。那時候,馬丁的身體就像一台火熱的機器,隨時都可能被發動起來,王歡的一個不經意的眼神,笑著時嘴角微微地抽動,甚至王歡畫畫時脖頸處顫動的一綹頭發,都能引起他身體的衝動,想要和她親昵。王歡左手托著調色盤,右手拿著畫筆,從畫凳上下來,退後兩步,端詳剛剛畫出的部分,腦袋左右歪一歪的情態,也會讓馬丁控製不住地從後麵環住她的身體,動情地親吻她的脖子。相比之下,作為一個六歲大的兒子的媽媽王歡,就要沉穩多了,並沒有馬丁那麼多的衝動,但她總是順從地滿足他的要求,非常投入地配合著他,從來不會讓他受阻失望,像個善解人意的體貼的姐姐,有時候還會佯嗔帶笑地說一句,“貪吃鬼!”她這樣說的時候,接下來就會很風情地露出乳房,“就給你吃一口吧。”以至於在他們後來的生活中形成了一個倆人之間的暗號,馬丁想要的時候不是說“我要”,而是說“我想吃”。馬丁“吃”飽了之後,就會像個孩子似的依偎在她旁邊,輕聲地說著情話。有一天做完之後,馬丁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王歡,嫁給我吧。”王歡吃驚得驟然坐起來看著他,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時候他們才剛剛認識一個月。“我是認真的。”馬丁說。王歡隨即就笑了,“你這算是求婚嗎?”但她內心裏是覺得,這來得太快也過於突然了。

馬丁的求婚既沒有戒指也沒有鮮花,甚至場合也沒有絲毫的神聖感,竟然是在床上,是在他們剛剛做完愛之後,但馬丁的求婚卻有足夠的誠意。“我已經想好了,”馬丁認真地說,“我的積蓄可以按揭買一套房子,到秋天你兒子也該上學了,不能再放在你媽媽家裏,孩子開始讀書了,應該自己帶著。”馬丁這樣說的時候,雖然赤裸著身體,但卻是滿臉誠摯認真的表情。聽到他這麼說,王歡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雖然隻是短短的幾句,但她能感覺到一個男人內心裏的誠意。馬丁擁住她,吻著她眼角的淚水,嘴裏輕聲地說著,“我愛你。”而這卻讓王歡哭得更厲害了,馬丁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撫摸著她的背說,“你這是怎麼了?”

“閃婚”這個詞那時才傳播開來不久。王歡前一次的婚姻就屬於閃婚,但是維持了不足三年,這次再匆忙地嫁給馬丁,就是第二次閃婚了。王歡甚至懷疑起來,難道自己就是閃婚命?而閃婚後麵一個沒來由的莫名其妙的隱憂就是可能到來的閃離。王歡的哭聲裏,一部分是感動於馬丁的真誠,另一部分則是他突然的求婚讓她想起了過往的事情。而王歡心中所想,是馬丁當時所不能了解的,他隻是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愛她,她是他想要一起生活的女人。實際上在遇到馬丁之後,王歡也能感覺到自己對他的強烈的喜歡,她知道自己對他的鍾情和依戀,隻是沒有馬丁表現得那麼瘋狂罷了。王歡實際上是一個感情容易被燃起的人,隻是前一次的閃婚閃離讓她變得謹慎起來了,但是如果遇到了能夠讓她動心的人,她還是會燈蛾撲火一般不計後果地因為感情而獻身。

離婚之後這幾年,王歡並非對感情沒有渴望,隻是害怕再次的失敗,而且自己還有一個孩子,在世俗意義上就好像是個有瑕疵的次品,她既不能心存太高的奢望卻同時又不甘心不願意降格以求。對純粹尋求生活伴侶的有婚史的年紀偏大的男人,她自己內心裏還不大能接受;而對向她獻殷勤的年齡相當的單身男人,她又本能地有一種警惕,懷疑對方的動機;更重要的還在於,她幾乎沒有遇到讓她動心的男人。但是遇到馬丁的時候卻完全不同了,那天在畫廊裏四目相對的時候,她感到心被一隻手用力擠了一下,伴隨著瞬間的疼痛而來的是心在突突突地狂跳,想要跟他親近跟他說話。去畫室看畫是她主動邀請,當晚就把他留下來也是她主動,下樓去為他買牙刷毛巾的時候,她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當時甚至不是通過頭腦而是她的渴望和他在一起的身體在支配著她行動。她當時是有一種強烈的獻身的衝動,買了東西往回走的時候,她已經想好了,不管他會不會覺得她很輕浮輕率,不管他是會拒絕還是他隻和她一夜風流,當晚她都想把他留下來,她當時已經左右不了自己內心和身體的渴望了。她告訴他自己有一個六歲的兒子的時候,她以為他會吃驚,但他的回答卻讓她吃驚,“可這有什麼關係呢?”現在他向她求婚,並且連孩子讀書的事情都考慮好了,她的眼淚突然就湧了出來。

“你這是怎麼了啊?別哭了好嗎?”馬丁又是撫她的背又是拍她的肩,“你這麼哭,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沒什麼沒什麼,”王歡伏在馬丁的肩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脖頸處,身體劇烈地起伏著,泣不成聲地說,“我很愛你啊馬丁。”

馬丁緊緊地擁著她,他知道,她這是答應了他的求婚。

5

車子仍然行駛緩慢,比街邊摩肩接踵的行人還慢,司機不時地發出幾句抱怨和咒罵,罵車,罵人,罵交通,罵城市的管理者,馬丁能夠理解,司機是用這種無對象的咒罵在緩釋內心的不滿,但他已經感覺到司機情緒中越來越強烈的不耐煩了。司機暫時還沒有抱怨他這個乘客,隻是因為誤會了他的身份,司機把他當成執行任務的公安了,所以還不太敢放肆。馬丁在心裏暗笑了一下,但他仍然表情凝重地盯著前麵,並不理會司機的怨言。

車子移動到騾馬市街口,司機的抱怨又指向了這裏,自言自語地嘟囔著,“修成啥了嗎,全是高樓,一點市場的樣子都沒有了,每一回拉人到這兒我都找不到地方,路口還不讓停車。原來騾馬市的巷子多好,服裝市場就是市場嘛,都弄成樓房,修得那麼高檔,還不是賣便宜衣服嘛,又不是賣名牌,都是假名牌,還賣那麼貴,物價都讓這樓房給哄抬上去了。”

“你意見還不少啊。”馬丁忍不住搭了一句。

“就是嘛,”司機說,“成天說保護古城風貌呢,可是成天拆,老城慢慢地就沒老城的樣子了,還有啥風貌啊。”

馬丁附和著,“師傅說的有些道理。”

“光建樓呢,也不把路好好整,”司機的抱怨又回到了路上,“這麼多人,這麼多車,成天堵,這車是越來越開不成了。我五點交車呢,馬上就到了,你說這咋出去嗎?”

司機顯然已經躁動不安了,馬丁問,“你在哪兒交車?”

“紡織城。”司機很不耐煩了,“肯定要誤點了。”

“那也不怪你啊。”

“不管怪誰,誤了點都要給夜班補錢呢。”司機停了一下,又補一句,“我就不愛到城裏來。”

馬丁聽到他這麼說,心裏明白他是在繞著彎表達對拉他這個活兒的怨氣。他很擔心接下來他會找理由讓他下車另外找別的車,也許到了可以走出這馬路停車場的路口的時候,司機就要跟他交涉了。現在還沒有這樣說,一方麵是礙於他這個“執行任務”的身份,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暫時無路可走。

司機的心思,馬丁隻猜到了一小部分。實際上,司機當時的內心所想,遠比馬丁想的要來得複雜,馬丁泥於自己的搭車人的處境和角度,很難摸清司機的思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理解之所以困難,常常就是因為各自的立場與視角,尤其是當他因為沉浸在自己的處境中並且執於一念的時候。行路之難引出的抱怨是明擺著的,司機的著急和擔心交車遲到馬丁也能感覺得到,而馬丁的被誤認的“執行任務”的身份,對司機來說是一個已經在內心裏確認了的事實,而對他自己來說,則是飄忽的,也就是說他時而是跟蹤前妻的普通人時而是“執行任務”的特殊角色。司機內心的複雜在於,拉到他這個“執行任務”的“活兒”,起初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他還從來沒有拉過這種“執行任務”的客人,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看過的警匪片裏的情形,而自己現在竟然意外地能夠參與其中,這讓他覺得非常刺激;出於好奇,他很想了解點什麼,但又不敢放言去打探,這種神秘感讓他的內心更加興奮。不過緊接著他的擔憂也隨之而來,他想到了電影裏的街頭追逐,撞車,甚至槍戰,萬一把自己搭進去怎麼辦?想到這些的時候,他有些害怕,有些後悔;但是很快,他就在內心裏排除了出現這種激烈場麵的可能性。如果是要抓人的話,在這擁擠的車陣裏,馬丁隨時都可以衝上前去把對方收拾掉的,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做,隻是跟著,隻是觀察,司機於是明白,這是個跟蹤的任務,隻是跟著,看對方都幹什麼,去什麼地方,和什麼人接頭。有了這個基本判斷之後,司機又覺得這事情很好玩了。不過這種蝸牛似的行駛方式,無法讓他體會到跟蹤追逐的快感,某個瞬間他甚至為沒有機會施展他的高超的車技而惱火,他對堵車的抱怨很大部分是這個原因。而他意識到已經接近交車時間的時候,他的惱火就更甚了。他既想有機會脫身趕回去交班,又有些舍不得這個“執行任務”的活兒,畢竟他還沒有看到究竟,真正的參與其中的快感他還沒有體會到呢。如果就這麼不鹹不淡地跟著,到最後什麼情況也沒有,而且耽誤了交車被罰了錢,那就太沒意思了。現在他覺得這完全就是個雞肋,嚼之無味棄之可惜,他既不能提出讓馬丁下車,又為快到交班時間而著急……

好在馬丁是個明白人,聽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就問他,“幾點交車?”

“五點。”司機說。

“那你絕對趕不上了。”

“就是嘛,”司機說,“賠錢是肯定的。”

“怎麼個賠法?”

“一小時五十塊呢。”

馬丁很擔心到了前麵不遠處的南新街端履門的大路口,如果能夠拐出車陣,司機會以交車為由要求他下去另外找車,而這個時段在城裏想順利打到車是絕對不可能的。他想,我必須得讓這個司機幫忙跟到底。於是說道,“這樣吧,反正堵成這個樣子,你也趕不回去了,從現在開始,我把你的車包了,一小時給你一百,如何?”

“也行吧,”司機沉思了一下,心裏覺得這樣很不錯,但仍然裝作很無奈的樣子,“我給接班的打個電話說一聲吧。”他先是在電話裏告訴接班的同伴,車堵在東大街根本出不來,今天不能按時交班了,至於對方在電話裏說的什麼,馬丁完全聽不到,馬丁當時的感覺是,司機猶豫了一會兒,接著告訴他的同伴,還有另一個原因,讓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他說回去之前他會打電話的。司機在說另一個原因的時候,那個略顯自豪的樣子和那很像電影裏的配音演員的腔調,讓馬丁當時差點笑出來,因為他的一直說著本地話的聲音突然變成了普通話,“車現在被警察征用了。”馬丁沒笑是因為他想到了別的,他在想,人常常是願意按照自己希望看到的樣子去看待遇到的事物,而不是按照事情本來的樣子去看待。這樣一來,處理事情的時候就難免會出差錯。

6

大多數人看待馬丁和王歡的突然結婚,正是按照自己想看到的樣子去想象的。這“大多數人”包括馬丁的朋友、同事以及算不上朋友的一些熟人,把他們的看法歸結起來,大致有以下這樣幾種:一,隨著年齡的增長,馬丁有些熬不住了。至於馬丁熬不住什麼了,是年齡熬不住了還是他的性欲熬不住了,則有些語焉不詳。二,馬丁被王歡誘惑了,上過床以後馬丁已經沒辦法脫身,很可能還讓王歡懷了孕。持這種看法的人,當然是覺得王歡具有誘惑男人的條件,她的漂亮麵孔和曲線畢呈的身材,既有成熟的風韻又有青春的餘味,尤其是她離過婚,在誘惑男人上既有經驗又沒有心理障礙。三,王歡是個畫家,而很多畫家是很有錢的,即便現在沒有很多錢以後也會有的,對馬丁這個收入不高的編輯部主任來說,是買入了績優股或者潛力股。四,馬丁是個喜歡姐姐型的願意被照顧的男人,否則為什麼和比他小的女孩子談戀愛總是失敗呢,而和這個比他大的女人卻一拍即合。在所有這些看法中,唯一沒有被提及的就是愛情,似乎愛情隻存在於遙遠的地方,存在於傳說之中而不會發生在平常生活之中,這些看法傳到馬丁耳朵裏的時候,他隻是笑一笑,立即就拋到腦後了。那個時候,馬丁正沉浸在剛剛有了家的幸福之中,而且這個家不僅僅是他和王歡兩個人,還有一個開始讀書識字的兒子王丁丁。

王丁丁原本就叫王丁丁,並不是因為嫁給了馬丁之後王歡刻意給他改的名字,他的戶口本上就是這麼寫的。但這似乎是個預設的巧合,似乎是早就準備要做一個叫馬丁的人的繼子似的,而馬丁也完全把他視為己出,每天早晨騎著自行車送他去學校,下午放學的時候又早早地去學校門口接他,像個安心過日子的甘於平庸的家長。而王歡心裏知道,這是馬丁對她的愛情,但她在夜裏和馬丁親熱的時候,還是抑製不住地要故意問他,“你為什麼對他這麼好呢?”馬丁反問,“你說為什麼呢?”“就是要你說嘛。”“他那麼聰明,那麼可愛。”“就因為這個嗎?聰明可愛的孩子多了。”馬丁擁住她,撫著她的身體,“那你說是為什麼呢?”這讓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內心裏都滿溢著幸福的感覺。

馬丁那時候特別迷戀王歡的身體,常常會在午飯後突然來到畫室。他們買的房子是小二室,結婚之後王歡的畫室還繼續租著,王歡不坐班的時候就在畫室裏畫畫,馬丁過來之後,趁著午後休息的那會兒,也要和王歡纏綿。“你怎麼這麼饞啊,”王歡說,“昨天晚上不是剛要過嗎?”“要過了還想再要啊,”馬丁涎著臉說,“要不夠嘛。”王歡這時候就會像個善解人意的姐姐麵對饞嘴的弟弟那樣笑笑,她笑的時候嘴角微微向上抽動一下,馬丁控製不住地就去吻她的嘴角,馬丁覺得她微笑時向上抽動的嘴角就像盛著一滴催情的酒似的,未飲已醉。王歡配合著他的欲望,有時候還會主動地玩一些花樣,那時候馬丁的快活的叫聲,甚至比王歡自己還甚。時間長了之後,王歡的身體也漸漸地分出了在家裏和在畫室做愛的不同,在家時就像日常生活,是平靜中的吃飯喝水,雖然也有高潮,但是程度遠不如在畫室裏那麼強烈;而在畫室裏則充滿了激情,有時候甚至是在身體還沒有準備好要做愛的時候,被馬丁突然來襲,被喚起的身體快感常令她瘋狂,而馬丁在畫室裏的時候也比在家裏要持久猛烈。有一個周末的夜裏在家裏做完之後,王歡感到並不盡興,於是跟馬丁說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感覺,她問馬丁,“為什麼會這樣呢?”馬丁不假思索地隨口說道,“在家像過夫妻生活,在畫室像兩個人偷情唄。”王歡聽罷,詫異地坐起來看著馬丁,“你說什麼?”讓她吃驚的並不是馬丁說出的原因,也並沒有進一步去想為什麼在畫室裏時身體感覺更加強烈美妙,刺激她的隻是“偷情”兩字,難道人都是喜歡偷情的嗎?那麼馬丁呢?也是喜歡偷情嗎?所以才要去畫室裏做愛?她的激烈的反應同樣也令馬丁詫異,但他並沒有進一步解釋自己的說法,而是把話題引向他們的愛情,“因為我們的第一次是在你的畫室裏發生的,那種強烈的感覺,記憶太深刻了,每次在畫室裏我都會想起來。”王歡“哦”了一聲,但是內心裏並沒有想通,也並不完全認同。這大概算得上是一個伏筆,即便是如此相愛的人,夫妻之間一次不經意的床上悄悄話,也可能為日後的生活變故埋下禍根。

7

從馬丁說一百塊一小時包下車開始,司機明顯不再焦慮也不再抱怨了,甚至有些鬆弛,或者說放肆。也就是說,司機單方麵認為,自己的車被執行任務的便衣警察征用了之後,他似乎獲得了一種身份認同感,覺得自己跟這便衣警察也是一夥的了。經過九點半酒吧的時候,他的感覺甚至和此前經過這裏時完全不一樣了。作為出租車司機,也許是除了警察之外,對城市的夜生活場所最為了解的一個職業了,哪家酒吧是清吧,哪間夜總會是帶色的,哪個洗浴中心提供打炮服務,他們都心知肚明,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因為把客人拉到了夜店而獲得額外的一筆收入。而九點半酒吧和別的不同,是一個遠近聞名的交友場所,實際上它就是一個為尋找一夜情提供方便的地方,不過大家都知道,這樣的地方難免也會有小姐或者鴨子混跡其中。司機以前經過這裏或者拉了客人到這裏時,自己的內心裏時常會有一種隱約的欲望,偶爾會想自己哪天也來這裏碰碰運氣,找個你情我願不用花錢的女人玩玩。但是今天不同,當他有了和這個便衣是一夥的幻覺之後,他想到的是掃黃打非的時候也應該掃掃這個酒吧。身份和立場決定態度,司機現在看這個酒吧已經有了警察的目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