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安”的女孩子長大了。她甚至讀完了藝術大學。第一次站在舞蹈隊裏時,也確如一隻鸛鳥站在小雞的隊伍中。原本她可以司奉自己的本職教會幼雛長出孔雀的花翎,即使她自己隻是一隻素羽如禾,不棲高枝,依季飛來,生活在水汀的鸛。但為那份委屈,她還是哭了,哭得那樣傷心,她不知道小小姑娘一哭,酸角草就會開出黃花,薅一把擦鏡子能照見比米芽更小的雀斑;她也不知道,大姑娘一哭,蜘蛛會在喜鵲的眉毛上掛網比破臉狗難看;她更沒有學會眼淚要嚼碎吞了,成一顆酸酸甜甜譬如橄欖的熟果;也沒有學會眼淚可以傾灑,成龍川江那樣有潮有汐一瀉千裏的大河。她還什麼都不會。
但蔓勒梗卻不管她長成不長成,依著咒念的音律長成了巨樹。她再也不能在樹杈上攀上攀下,用花雨傘如蒲公英一樣飛翔降落。外公老了。現在看來,“奇跡”也會老去,在老去時如露珠彙聚在蓮葉的心心裏,你不篩動,它靜穆如明珠;你要篩動,它就滴落,濺若飛花,彙入池塘外的小溪,末了,歸入大海——蔓勒梗倒下時,院子注定落寞,該歸去的歸去,那麼,她就是下一個“奇跡”了。
我沒有見過那棵蔓勒梗大樹,偶爾到城關村寨走走,看見孔雀棲息在矮樹上護持一群小雞。我猜想蔓勒梗一定是一種適生於熱帶、亞熱帶的榕樹。或者世界上隻有這樣一棵樹,它的葉子寬大,有革質的厚實,但可以舒展,也可以卷曲,所以她的外婆用它來包米飯團子、酸醃菜、辣子鹽巴漬成的西西果。我所注目的是奘房外的菩提樹。真正的菩提樹是紫金樹幹,有一道道金絲纏繞,這些金絲沒有來頭,沒有去向,沒有結節,沒有猝斷,如太陽裏牽來,月亮裏收去;而女孩還在使勁旋轉她的彩線軲轆。真正的菩提樹樹葉寬闊如佛掌,葉尖垂長如一指手印,指地下複指天上;而女孩還在天地一隅,沿著瑞麗江撩水花漂洗她的長發。真正的菩提樹有長長的可以旋扭的葉柄,依著風語和韻誦唱;而女孩以後的道路如蛇形的傣文彎彎曲曲。真正的菩提樹春天落葉萎蔫,季風西來才潑灑豪雨,葳蕤茂盛,迎風招展;而女孩還依著春天的時序在指甲上染上紅的粉的金的蔻丹,樂意在夢裏假扮新娘……
有一天,外婆從樟木箱子裏取出一段織錦給她看,它比外婆更老,比所有家族中在世的女人都老,它像老去的山丘一樣發皺,過往歲月如果一定要用風雨熨平它,它會決然死去化為塵泥;它像一萬次日升月落那樣交織滄桑情冶,撫弄的手指如果一定要解析它的七彩絲線,它一定化為無煙飛灰像投入火焰的竹苒……時光如經,人生如緯;在這個龐大的家族中有多少女人帶著她們不可宣詔的咒語沉沒在這些致密的網紋裏——就在這一刻,她想猛然抓住那隻往來的飛梭!讓時光停下來,她想嗅一嗅每根金絲上的緬桂花香,每根銀絲線上的錐栗花香,以及用來熏染織錦的千年奇楠——但她沒有抓住飛梭!她甚至不知道這支梭子是用什麼木頭做成的,長著對生葉的紅椿?生著蒲扇葉的柚木?男人隻用一點斧鑿之力,而女人卻用一生投手向左,投手向右,用柔軟的腰腹部推動打板,罄盡她們生育的力量把織機搖成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