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振泰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這是香迅寫給瞿秋白的肺腑之言,也是我與趙剛兄共同的切身體會。盡管我的朋友遍及海內外,今生今世頭號英逆之交卻非趙剛英屬。遷寧大學中文係畢業以來的三十多年中,不論他受迫害發配到鄉下,後掙紮到遼寧大石橋市機關工作,還是我遠赴四川讀研究生,回到遼寧在大學執教,盡管身處異地,我們之間卻一直心心相印,從無歧見,鴻雁頻飛,謀麵經常。他稱我“阿秦”,我呼他“金牛兄”,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縱然短別重逢,也總要擁豔輪圈兒,久不釋手,恨不得融為一體,永不分離,直令圍觀者瞪大眼睛,愣上半天。
趙剛,號金牛山人,德才兼備,為人正直、正經、正派,卻又堪稱當代懷才不遇的典型。他幼有“神童”之稱。五歲就跟蘇聯紅軍學會了俄語的十個數字;十歲即代表小學全校作拉訴美帝國主義侵略朝鮮的大會發言;地區小學通考,正是找回了他被誤判丟失的三分,才使本校的獎杯失而複得;曆來考試都是全年級的第一名,就連平時提問也都無一例外是滿分;1953年更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中學。高中全程,他任校學生會學習部長,主編校刊《山鷹》,文字上也率先於高中時代過關,根絕了字錯、點誤、語病。五年製的大學讀書期間,他先後任班主席、班級團支部副書記、中文係學生會學習部長。學習更是絕對拔尖,號稱“活字典”,是公認的又紅又專的高才生,更是遼寧大學中文係獨一無二、空前絕後的留蘇預備生。孰料德高而謗興,望重而毀來,在眾所周知的整人年代,他屢受迫害。讀“大一”時,包括他在內,係裏從一年級選拔五個尖子生隨高年級下鄉到遼寧昌圖縣搞“落改”,在落改工作隊附屬文藝創作團從事文藝創作。其間,他仗義直言:“要歌頌社會主義製度,寫出好作品,不應隻看落後地區,還應到先進地區體驗生活”。本來是完全正確的意見,卻受到批判。作為靶子的言論更完全不是他的原話,而被人為墓改成“落後地區不典型”。錯誤批判的後果是,中文係唯一的留蘇預備生被注銷了。1964年畢業前,他又一舉考中複旦大學中文係蔣天樞導師門下研究生,卻又因緊跟著的再次受到迫害,被開除團籍而廢掉。
趙剛含悲忍淚回到家鄉大石橋市,發配式地被分配到偏僻農村初中任教。他忍辱負重,堅持進取。教語文課,學生如坐春風,神聖的課堂上不時響著熱烈的掌聲。課下也熱心輔導後進學生,並經常義務辦班補課。同時結合教學實踐,發表學術論文八篇。主編的《學生習作選》散發全市各校,也深受歡迎。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先後在三所中學任教過程中,他始終無例外地天天早上揀糞,星期、假日義務到附近生產隊、工廠參加一線勞動,風雪不誤,進城不輟。鑒於自己由於念書時無人指點而患上近視眼的教訓,他作班主任時,始終搞創造性的串座。不是機械地一周一串趟,而是不厭其煩地每周都按人頭一一定位,使每個學生既左右串,又前後串。小個同學也可坐到最後排,在邊趟內側,沒人檔住他的視線;最大個的同學也要坐到頭排,在邊趟外側,不檔任何人的視線。學生們每星期一早晨進教室,都能看到各個桌上新貼的名簽,自覺按名簽就座。對此,幾十年沒有一個學生抗議過。這一切,放在別人身上,不是國家級教模才怪呢,可放在趙剛身上,不僅從無表揚,反而從24歲到30歲的七年中連受迫害26次,年均3.7次。一個從小學一年級到大學五年級一直在紅旗下讀書,接下來又一直拚命工作,一生中任何一分一秒都敢於拍著胸脯說“問心無愧”的人,居然遞交109份申請書,硬是至今入不上中國共產黨。聊得安心的是,大石橋市政協常務副主席韓兆A 1997年臨終前這樣評價他:“趙剛同誌最忠於中國共產黨”。趙剛聞言,淚如雨下。致電我時,話裏仍帶著哭音。
1964年剛參加工作不久,互相通報情況時,我曾在信中告誡過他:“跌倒而能迅速自立已屬難得,切不可跑得太快,小心再次政倒。”事實竟被我不幸而言中。他至少一身獨占十項“全國之最”:拚命式工作,無人可比;獨創串座法,空前絕後;獎狀滿天飛的年代,得的最少,為零;受迫害次數與頻率,超過任何人;知識分子接受“再教育”,一人三地四次;真、假平反前後六次,令人啼笑皆非;黑材料處理最晚,末一次是1988年5月12日;遞交入黨申請書最多,達109份;遼寧大學為他雪冤後,視辦理退團手續為笑話而不辦,他便成為中國年齡最大的在籍共青團員;工作幾十年,在機關的地位最低,為年近花甲的小小辦事員。書中人物東方賢恰是他的化身。
儒學大師陳立夫先生贈我墨寶“天爵常修”時,我沒有忘記知己,立即複製一份給趙剛。天爵,天然的爵位,指雖不居官位,卻因德高望重而受到尊敬的人。正如《孟子·告子上》所稱:“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我複製饋贈他的意思無非是,別看前後屆同窗近百名晉升廳級,處級更是架鞭子趕,我們隻著意常修天爵好了。事實上,趙剛修得比我更到家,其品德之高、名望之重,在大石橋市的平民百姓中,早就有口皆碑了。不重茬的朋友先後七次拉他去卡,明言不用他花一分錢,他卻說死不去。以至大石橋市南街派出所指導員孫福盛逢人便講:“誰能把趙剛拉進卡拉OK,我給他一萬元!”當今幹部,如是者能有幾人?難怪人們翹起拇指讚他為“頂天立地的男子大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