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
一
我是奔著湄城去的,我沒想到要在青壩停下來。青壩是一個小地方,之前從未聽說過。當然,湄城也是一個小地方,但它有大名氣,過去是因為那裏出產過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美女之一,現下是因為震驚全球的特大自然災害。這些年,災難多了去了,攤上誰是誰,攤到哪兒是哪兒,該著要出名的事情,人和地兒都躲不開,避不及。說起來,這也有點像人和人的遇見,像我在離目的地湄城二百三十公裏的地方,突然停下腳步,和一個叫青壩的地方狹路相逢。
我得承認我說話有點繞,這是我的職業病——我是一個作家。這年頭,說職業是作家是極其可疑的一件事,但沒辦法,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最初,寫作是一種切口,是一種途徑,是一種和這個世界以及自我發生關係的方式,慢慢,它隻是成了一種職業。所以,現在,我越來越搞不懂寫作使我越來越明白生活了,還是越來越迷糊了。當然,在我們這一行裏,犯迷糊的不是我一個人。年前在京城的一次散文研討會上,許多人就文學應該是把紛繁複雜的事情簡單直接地透析出來,還是應該把看似一目了然的生活剝筋刮骨深入迂回地表達出來,爭論個不休。我忘了是哪個傻逼先挑起的這個話題,反正爭論到最如火如荼時我實在不堪卒聽,忍無可忍隻好一把抓起外套憤然離席。都快走到地鐵站了,卻又想起會後的晚餐。想起會後的晚餐,我幾乎沒經過超過六十秒的思想鬥爭就掉頭原路返回。這不證明我是個饞嘴貪吃的人。誰都想得到,很多時候,飯局大於會議,吃飯的意義無窮大於吃本身。走在回頭路上,突然有一句著名的電影台詞跳進腦子裏: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我很悲壯地想,不是遲早要還,是隨時隨地都在還。為了一個有可能懸念迭起、活色生香的飯局,你就必須得讓自己忍受一場無聊而冗長、弱智而又煞有介事的研討。
這半年,這樣的研討眼見著少很多了,上麵說,空談誤國。其實,空談減少了,或者不空談了,並不是因為怕誤國,而是忽如一夜春風,神州上下開遍節儉之花。以往空談圓滿結束之後隆重推出的大餐,現如今變成了自助。當大家排著隊往自己盤子裏堆放蘿卜豆腐,無暇顧及對麵身後的同食者一眼時,吃飯的意義便跌回到了它最初的填飽肚子的層麵。更有甚者,有些會議連個自助餐都不安排,會一散,大家拍屁股走人,各回各家,各找各飯。既然,形勢發展到了這一步,當年飯局上的無限風光不複再來,酒桌上的萬千故事胎死腹中,那麼空談便被硬生生抽掉了它賴以生存的根基,它嘩啦啦散了架,硬托將起來,也全然沒了往日指點江山氣吞萬裏的架勢。這樣倉皇潦草的空談,想讓它誤國,也難。
說起飯局,說起節儉,就不由得讓人又氣又笑地想起我出發來湄城之前的那次聚會。本來,我們那幫人是十天一小聚,一月一大聚,有事沒事都喜歡瞎黏糊。多少年都這麼過來了,所以大家都堅定不移地相信把我們從五湖四海,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召集到一張飯桌上的,是堅定不移的友情。是友情無往不勝的力量,把我們從父母、妻兒、情侶的晚餐上奪回到朋友的身邊,從日常塵俗中奪回到神吹海聊的精神生活中。可是,到了今年,情況突然有了變化,而且是根本性的變化。這一變化,才讓人徹底悟過來,多少年紮堆一起吃,一起喝,買單的不是友情,是陳少。
陳少買單的曆史源遠流長,從我們根本沒有聽到過買單這個詞,所有的買單還統統叫付賬的時候,陳少就開始買單了。他有錢。當然從初中到高中,同樣有錢的同學少說也有七八個,我們讀的不是一般的中學,而是機關子弟雲集的被本市老百姓稱為貴族學校的榆樹莊中學。在榆樹莊中學,有錢的學生並不是鳳毛麟角,但又有錢又有大哥範兒的,我們卻隻碰見了陳少一個人。整整六年,陳少最愛幹的事兒就是樂嗬嗬地把散布在各個班的我們召集到一起,然後滿城去搜羅能吃能喝的地兒。對此,他兢兢業業,全力以赴,可以說從沒錯過一個可能的機會。我們的中學生活因為有了陳少,就像教室後牆上的“學習園地”一樣五顏六色,亂七八糟。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陳少的精力也不是無限的。他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為弟兄們張羅吃喝的事情上,這必然導致了他的學習成績和父母老師的期望之間出現了不小的落差。其實,他平時的作業倒是好的,而且字體各異,風格多樣,數學有數學的好,語文有語文的好,很早就呈現出了專業分工的精密性。陳少的作業本上被各科老師意味深長地批滿了“100”,“優”,“甲”,作文本上,除了“甲”之外,還有“中心突出,段落分明,語句流暢”之類的評語。本子發下來,陳少總是把它們囫圇掃進書包,而我常常在夥伴們一味高興玩鬧時,悄悄掏出陳少的作文本,翻看老師的評語——六年裏,除了我踢球摔骨折了右胳膊病休在家那三周之外,陳少的作文,篇篇都出自我手。說良心話,我替他寫作文要比給自己寫用心很多。寫了多少遍寫到吐血的“一件有意義的事”,寫在他本子上的比寫在我本子上的,愣是顯得更有意義。而“寒(暑)假見聞”之類的,他的往往又有見又有聞,又有思又有感,險象環生,風生水動。臨到給自己寫了,那點江郎之才也耗得差不多了,懶得再做深度挖掘,筆下便寡淡了不少。但令人失望的是,老師給他的評語和給我的評語十有八九都是一樣的話,就是那幾個說濫了的詞。現在回想一下,其實從我中學寫作文的認真和期待老師寫好評語這兩件事就可以看出,我的寫作打那時候起就基本進入了半自覺時代。我成為作家,並不是偶然的,就如同陳少必然要當官一樣。
中學畢業後,我們這幫人去讀了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學校,但我們沒有和別的小圈子那樣一出校門就作鳥獸散,從此相忘於江湖。因為我們有陳少。陳少沒有考上大學,他去上了一所我們搞不太清楚的什麼幹部培訓學校,一年以後就在機關上班了。我們還是學生,他已領上了工資,這使他的大哥作風變本加厲起來。假期回家,往往是剛放下行李,還沒有吃老媽精心準備的飯菜,就被陳少拽到了外麵。服務員,來最好的菜!來你們店裏的特色菜!告訴後廚,我給弟兄們接風洗塵呢,讓他們別有一絲糊弄!陳少的手在半空中一揮一揮,翻卷自如,頤指氣使。他說,掙錢幹什麼,還不就是圖個高興?可是,有錢就能買到高興?大錯特錯!和那些勾心鬥角的同事們在一起,花多少錢,結果都隻能是高興的反義詞!所以,他說,隻有咱們弟兄們在一起混,錢才是為人民服務的,才花得值,大家能吃吃,能喝喝,別省我錢,抽刀斷水水更流,千金散盡還複來!
其實,按說越到後來,弟兄們湊一塊兒高興也越來越不是那麼容易、單純的事了。大家上了不同的學校,各自有了新的夥伴,眼界不同,對未來的打算不同,高興的內容也不同了。但問題是,我們變了,陳少卻沒有變,比如說話還是老腔調,喜歡夾帶古詩文,常常走詞串句但怡然自樂,喜歡用“反義詞”這樣可笑的課本用語,他說不高興,很少說“不高興”這三個字,而是說“高興的反義詞”。上學時,他的語文學得比其他功課好不了多少,所以我們一直以來很不理解他這種話語方式的由來。陳少更關鍵的沒變是張羅人高興的熱情沒變,號召力也沒變。陳少不變,我們變了也等於沒變。任我們風雲變幻,他自巋然不動。統一人民思想那一套,陳少與生俱來,無師自通。無論後來,我們這些人走了怎樣不同的人生路,無論他自己的官職怎樣一步步升遷,腰圍怎樣一天天增大,他總是富貴不相忘,多少年將友情進行到底,把我們緊密團結在以他為核心的飯局上。
回顧曆史再比照現實,你就明白陳少今年的表現是多麼驚天地泣鬼神了:整整半年,他居然沒安排一次聚會!剛開始時,大家沒反應過來,咦,陳少這廝今年也忒忙了點吧?仕途跋涉最苦最累時,他都要隔三岔五招呼弟兄們,現如今穩坐著那麼要害部門的第一把交椅,他倒大義忘親,真的去做人民的勤務員了?待明白是怎麼回事,便紛紛打電話打趣他,從此後真的金盆洗手,跟勤儉節約幹上了?陳少支支吾吾,說你們先聚,你們先高興,等我忙過了這陣。
日子一下清靜下來。這才比以往更加清醒地看到,陳少不出頭,我們聚不起來。陳少多少年為我們的高興買單,天經地義,潤物無聲。眼下他隱身了,難道還會有誰拿著自己的工資卡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比如我,我寧願忍受弟兄們不得相聚的煎熬,也不願以我無數個不眠夜換來的稿費以身試法。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氣勢,李白之下隻有陳少才有。
這就是我去湄城之前的背景。總之,這個春天有點怪,除了冷清寂寞,還有一場一場的沙塵暴,霧霾天氣驅之不散,人們都懨懨的。但我卻在某一天得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我獲準去“深入生活”了。“深入生活”不但是一種物質獎勵,可以拿公家的錢去完成眼下炙手可熱的一個詞:接地氣。對一個體製內作家身份的人來說,它更是一種精神榮譽。反正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官方網站和報紙的重要通告中時,一時間心裏油然而生一種成就感,成就感又蔓延出了使命感。我當即決定,由我出麵出資張羅一次飯局,以結束這曆史上從未有過的長達半年多的離散狀態。
為了不讓弟兄們生出今不如昔、撫今追昔的滄桑感,我考慮再三,最後還是咬咬牙去了以前陳少常請我們去的一家酒樓。一進門,迎賓小姐和服務生見我就像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領班親自把我送進包間。往日這個時段人聲鼎沸迎來送往的熱鬧蕩然無存,整個酒樓冷冷清清的。領班說,現在所有的菜金打六折,個別特色菜還可以打四折。
陳少竟然差點不來。他說他有事,他確實不方便。我氣得扔了電話。馮秋又打過去,說,我們九個人都到了,就差你了,老大!今天不是一般性的聚會,是在歡送作家上山下鄉呢,明白嗎?人家要去深入生活了!陳少的聲音大得滿桌子人都能聽見:阿樵那小子又在玩什麼新名堂?他要去外地深入生活?這不扯淡嗎,難道他現在沒生活?嚷了半天,他最後問了我出發的日期,這才答應趕過來。
半年多沒見,陳少以頭戴棒球帽的新造型登場了。難道這段時間,他不但告別了酒桌飯局,而且更進一步,直接走運動路線了?大家狐疑地打量他,發現他身形確有清瘦了一些的嫌疑,但整體並無改觀,肚腩還是把皮帶擠到了不能再往下的地步,隻在那兒鬆鬆地挎著。節約也沒見把將軍肚減下去啊,我們笑。陳少把皮包扔桌上,對著滿桌人吼,看什麼看,幸災樂禍是不是?看哥們兒我現在落魄到吃一頓飯還得喬裝打扮一下,怕被人盯上,你們的仇官心理是不是得到滿足了?一群白眼狼!
原來戴棒球帽是喬裝打扮怕被人盯上?大家笑噴了,這也太誇張了吧,拿自己的錢和朋友家人吃個飯都會有麻煩?陳少,你也太自視過高了,你以為紀檢委是為你一個人開的?聽我們這麼說,陳少鼻子裏嗤地噴出一股冷氣,你們懂個屁!現在什麼年代了,犯得著動用紀檢委?隨便什麼人拿手機這麼一拍,給你放到網上,你就百口莫辯了,誰管你是家庭聚會、朋友聚會,公費還是自費。沒聽說過嗎,互聯網時代,官員最是弱勢群體!他的話說得我後背陡起一層涼意,轉回頭看,包間的門緊閉著,並無拿手機瞄準我們的可疑之人。馮秋說,老大,你言重了,你要相信黨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今兒是楚樵請客,你就摘下帽子放心吃吧!陳少一拳擂在我胸口,你小子選這個時候搞飯局,明擺著這不陷害我嘛!不過,難得吃一頓,我豁出去了,愛咋咋!他一現原形,桌上立馬恢複了往日的笑語喧嘩。
但陳少的棒球帽,自始至終沒摘下來。而且,時間剛過十點,他就警覺地提議,不早了,散了吧。這就叫不早了?大家無言,都無比同情地看著他。他避開眾人的眼睛,徑自招呼服務員買單。我一手摁住他拿皮包的手,一手拿出自己的錢夾。陳少嘩地推開椅子站起來,楚樵,想寒磣我是不是?難道我陳少已經怎麼樣了,連弟兄們一頓飯也請不起了?我也火了,你這人講不講理,今兒是我招呼買單,這跟你什麼關係!但陳少寸土不讓,要堅決捍衛自己的買單權。弟兄們也紛紛勸阻我,楚樵,就讓老大付吧,你這麼凶幹什麼,敢情去斯德哥爾摩領回那七百多萬的是你?陳少摁下我,掏出一遝錢交給服務員,服務員數出十來張,剩下的連消費單一起遞給陳少,含笑說,陳先生,沒這麼貴,我們最近搞活動,菜金酒水都打折。陳少哼哼說,好!搞活動就好,你們就做好長期搞活動的準備吧!
十多年了,我們第一次見陳少買單付現金。他從來都是拿簽字筆在賬單上瀟灑地一劃拉。今天看他掏錢、裝錢的樣子,大家都怔怔的,氣氛裏竟然有了點肅穆的味道。我脫口而出,陳少,你不要太憂慮。說完,立馬覺得自己的話太不合適了。果然,陳少激烈地反應,我憂慮什麼?我有什麼憂慮的?楚樵你這個王八蛋,你這是要把我推到黨和人民的對立麵去啊!然後,他摟著我的肩,手指一個一個地指過所有人,你,你們!你們都不要虛情假意、幸災樂禍,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憂慮什麼,恰恰相反,我是憂慮的反義詞!要真有憂慮,我也是憂慮眼下這些事最終又不過是一陣風。哈哈,我勸天公重抖擻,柳暗花明又一村!
五彩夜色中,我們各自散去。陳少在鑽進車門的一時間,又回頭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說,阿樵,你確實也該深入生活,好好寫點東西了,轉眼咱們也就老了!他突然生發的語重心長差點讓我鼻頭一酸。
第三天,我就登上了南下的客車。我去湄城,那是組織上安排我去深入生活的據點。之前,關於湄城,我做了還算紮實的功課,它的自然環境、它的風土人情、曆史文化,已基本了然於我心。我期待它展現給我一個不一樣的“生活”,我信心滿滿地朝它駛去。
但我卻在另一個叫青壩的地方停下來。
二
最初,楚樵全傻了,也跑壞了。他還來不及做自我檢討,讓腸子在悔恨中泛出無窮的青。但實際上誰都知道,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楚樵這種也算是走南闖北多少見過些世麵的人身上,實在是不能饒恕的錯誤。之後幾天時間裏,來自組織上的批評,陳少、馮秋一幹哥們兒電話裏接二連三的恨鐵不成鋼,都讓楚樵越來越認識到這點。尤其是——葉子衿,在一起兩年多了,她從沒說過一句重話對楚樵。葉子衿是一個隨和又含蓄的女人。但這回,她張口就說,楚樵,你還有什麼委屈的,為了你那一口享受,你丟掉一隻箱子一台電腦沒什麼了不起啊,丟掉一部長篇也值啊!她的話使楚樵無言以對。他覺得一記耳光從手機裏劈空而出,響亮地甩在了他的臉上。
我之所以如此真切地描述楚樵的感受,是因為我有足夠的發言權。快兩年時間了,我和他休戚與共。我附著在他的思想中,他每一次的思緒流動生長著我,他的喜怒哀樂主宰著我。就好像,他說要有光,我就得趕緊起身點亮一支蠟燭。當然,事情貌似這樣,但非盡然。更多的時候,是我牽著他的鼻子走。我自給自足,正在成為一個越來越枝繁葉茂的人。但我不知道楚樵還要拖多久,才能讓我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相處這麼長時間,我已深諳他的毛病,他拖遝、散漫,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放手,尋常的落幕也要淬心礪骨地完成。如若不是這樣,我和他又怎會相失於江湖?說穿了,他對我這個人比起所有他經曆過的人,更缺乏一點平常心,他想讓我更完美一點,其結果,在一個叫青壩的地方,他把我丟掉了!
是的,我就是這段時間讓作家楚樵痛不欲生的那個女人。為了我,他暫時放棄了去湄城,選擇留在青壩。我知道他在找我,但我不知道自己該在這個陌生地方的哪個角落等他。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他。我自以為水到渠成的命運突然間成了無法問津的懸案,前途跌進了無邊的迷霧中。因此,我十分地恨楚樵,他本來可以讓我和他的分別是瓜熟蒂落的喜悅和莊嚴,但落到如今卻成了風箏斷線的淒惶,花兒離枝的零落。
所以,當葉子衿的指責使楚樵嚐到了被打耳光的滋味時,我雖感同身受卻並不想對此報以同情。我甚至幸災樂禍地想,你以為人家葉子衿幾次勸你戒煙,你不聽,這事就算過了?楚樵,別以為女人的名字叫軟弱,等你自己馬失前蹄,新賬舊賬一塊算呢!
不過話說回來,楚樵又犯了多大的錯呢?他不過是去抽了一支煙。雖然抽煙時間嚴重不對,但老虎都有打盹兒的時候呢。況且,世上的事情,但凡命中注定要發生的,那就算怎樣嚴絲合縫地經營,總還有節外生枝的蹊蹺。我這人有點宿命,總覺得楚樵和我、青壩,這麼多麻煩的發生,並不是像他們說的如果楚樵這樣而不是那樣諸如此類就可以避免的。這肯定不是一支煙的事,冥冥當中一切皆有定數。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楚樵正在相鄰廁所和盥洗室的那一處狹窄空間抽一支煙時,火車停在一個叫青壩的小站,廣播說隻停五分鍾。楚樵抽完了剩下的那小半截煙,回到自己的鋪位,無意中往行李架上掃了一眼,卻立馬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的箱子不見了!他對鋪的老者詫異不小,那酡紅色大箱子是你的?剛上鋪那個小夥子下車時拎走了呀!楚樵追至車門旁,洶湧的人潮堵住了他的視線。在列車將要關啟車門的一瞬間,楚樵跳到了站台上。
接下來的事情無須贅述,在出口瘋狂搜索,找車站派出所、報警等等,總之,一切無果。整個過程中,楚樵不斷念叨著一句話,其他東西我可以不要,隻要能把那電腦給我追回來就行,電腦追不回來,把那個U盤追回來也好!警官先生們鄙夷地忍受著他的絮叨,其中一個鼻子裏哼哼著插話,我們破案能追回什麼,不能追回什麼,並不是由你的需要決定的。你的電腦裏U盤裏有重要東西,幹嗎你自己不當心?他們把他帶回辦公室,例行公事備了案,筆錄時問到電腦和U盤的內容,這才帶著驚訝和好奇重新看過來,你是個作家?
黃昏時,楚樵住進了青壩麵河而立的一家賓館,還好,他的現款、銀行卡、身份證都在身上掛著的包裏。離開派出所時,那個之前斜眼看他的警察很是好態度了,他握著楚樵的手說,作家同誌,你要是把那個U盤也裝到你這隨身包裏就好了。是啊,那個小小的U盤為什麼沒裝到隨身包而放到了拉杆箱裏,這幾乎像一個天問。賓館門麵不大,房間卻也幹淨,床單雪白,水是熱的。當楚樵重重地倒在床上,一種來自身心深處的挫敗感隨著窗簾後麵浸漫而來的暮色,一點點包裹了他。
那時候,我正在一輛從青壩開往郊區被當地人稱為三馬子的拖拉機上。三馬子風馳電掣,那個竊賊手裏緊緊抓著箱子,他一路深藏不露的張皇開始換成了按捺不住的興奮,他的目光柔情繾綣地一遍遍撫過箱子。這使我忍不住在心裏替他惋惜,其實他真是在火車上看走了眼,楚樵那樣的人,他的箱子裏能有什麼值錢的貨呢?無非幾件換洗衣裳,兩雙鞋子,幾本破書,一條走哪兒都備著的抽慣了的煙,如此而已,除了那台電腦。那電腦是蘋果。可它一旦淪落到坐三馬子的命運,輾轉在鄉鎮二手貨市場上供人挑揀時,又能給這個辛苦的偷兒賺幾個錢呢?
是的,楚樵的箱子裏確乎沒什麼值錢的玩意,除了一個前途未卜的女人。
現在,你們大概也知道了,我就是那個女人。我叫夕顏,我是分別存在電腦和U盤裏的楚樵的長篇小說《遇見》的女主人公。我個人非常不喜歡這個落寞風塵的名字,但楚樵每每為筆下的女性取名都要走這種唯美細巧的路線,我覺得這充分證明了他的不成熟。可此時此刻,當我顛簸在三馬子的加速度中,風以強勁的逆力吹向我時,我突然就接受了自己的名字。我說過一切皆有定數。楚樵的《遇見》已寫了二十七萬字,二十七萬字中我已經被宿命破損,體無完膚。我和楚樵都盼望著能在最後的三萬字裏與一種月白風清的終點相遇,讓我成為一個不被時光的浮塵淹沒的女子。本來,我對此深懷信心,在我和楚樵相處快兩年的時間裏,我見證了他的成長。我心無旁騖,等待著他最後對我的完成。可是,隻一支煙的工夫,他就把我放逐到顛沛流離不知所終的命運中。夕顏啊夕顏,我對自己歎息,往昔之容顏,自開自落,自生自滅,連一個歸攏的結局都被風吹散了。
一小時又五分鍾後,三馬子開進了一個依山傍水的被稀稀落落的綠樹遮掩著的村子。一隻狗站在高坎上,懶懶地朝著我們瞅,哼哼都不哼哼一聲。我環顧四周,立即明白了它何以會有如此見多識廣見怪不怪的樣子。這個村和眼下中國許多個村子一樣,正在經曆著最徹底的紛擾。紛擾過後,它將永遠消失,而這片土地將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熱鬧和繁華。這是又一個將要被征占拆遷的村子,一座座青磚白瓦的老屋上,刷上了刺目的“拆”字。正該是青苗拔節抽穗的時節,但房前屋後卻看不見一壟綠色。放眼望去,田間地頭,已被鏟車推土機開挖出了一片片大溝小窪和山一樣的土堆。我隨著三馬子走過淡定的狗、枯敗的井、漠然的老嫗,和穿著山寨米奇童裝的小孩,最後停靠在一片平整的地方,那裏散落著更多的老人和兒童。一麵牆上掛著殘損的大紅“告示”,上麵是征地拆遷領取青苗補償費的村民名單和金額。告示的最後一行被扯掉了一角,但依稀可辨那驚歎號前麵的字:若有人強行種地,不但領不到青苗補償費,種下的莊稼也將被連根鏟除。
我來不及看什麼,便被那隻拎箱子的手扯離了從三馬子的高度觀察四周的姿勢。我聽見一個老漢吐了口痰,清著嗓子大聲地問過來,改革,你還不同意拆?村長都被你氣倒了,他婆娘跑你家門上嚎幾回了!拎著箱子的人答,她男人倒了,那是拿昧心錢太多了,老天看不過去呢!她到我門上嚎的什麼喪?老漢說,這二期的賠額比頭期多好多呢。這邊答,再多我也不同意。一個半拉小孩,嘴裏嚼著包“北京”牌方便麵,也嘟囔著插進來,張改革是想上電視呢!我都知道,死不拆遷的人是要上《焦點訪談》的!
現在,我知道了,這個人,這個給我和楚樵以致命打擊的人,他叫張改革。他是這個村的釘子戶。
張改革拎著箱子離開了人群,走向拐角後麵的家。所有人感興趣的、關注的、議論的,都是另一件事,眼下眉間心頭讓他們寢食難安的事。沒有人注意到箱子。現如今,村裏的人,但凡走得動走得開的都去外麵打工,留在村裏的老弱病殘們早就看慣了外出的人拎著各式各樣的箱包回來。尤其這兩年,村裏人往外走,城裏人卻不斷來他們這兒打探,他們都是見過些世麵的。所以,雖然很多人看到張改革拎著一隻先前沒見過的箱子回來,但沒人提起這個。就連拖著鼻涕的小孩,也沒有誰顯出不識相的大驚小怪來。
是的,沒有人注意到箱子。就算注意到了,誰又會想到它那在石板路上趔趄前行的滑輪正拖動著一個女人二十七萬字的沉重過往呢?一個女人和一隻皮箱的隱秘關係,決然不屬於這個叫胭脂鎮的村子的認知世界。
三
幾場酒喝下來,我真有點不知今夕何夕了。每天的晚飯,小蟬、藍夜、白丹倫和黑禾四個人輪番請我,每天還都有三五個新麵孔來陪,熱鬧一波連著一波。當我們在深夜的大街上東倒西歪勾肩搭背地穿過,引得路人側目視之時,我有一種回到校園時代的感覺。浪蕩在這一幫人中間,就像和陳少那些發小們一起混一樣,讓人放鬆,不裝。但和陳少們不一樣,和這些僅僅三兩天前還互不相識的人在一起,更有一種別樣的情致,恍惚間,我以為我之所以停留在這個叫青壩的地方,就是千裏迢迢來會這些文朋詩友的——這是多麼讓自己感動的事情:我,風塵仆仆,衣衫襤褸,但風餐露宿無法阻擋我尋找同類的腳步。終於,我日夜兼程找到了那些在我的心裏熠熠閃光的人們,他們眼含熱淚迎接了我,他們為我奔走相告,為我歡呼雀躍,吟詩作文,我們彼此從未相見,但文學的味道使我們這麼容易就從人群中互相辨認出來,我們一見便是終生。我安心地換上窮詩人僅有的長袍,安心地享用富文豪一擲千金的招待,他們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們的。一夜豪醉,推開書房後窗,南山悠然入目,那漫山遍野的詩情真意啊!
然而,沒有後窗,沒有南山,賓館的暗色窗帷垂掛著彌散不去的煙酒味,我頭疼欲裂地醒在又一個茫然的早上。房間裏一片狼藉,但洗手間倒沒有難以入目的不堪。明明,我昨晚是吐過的,吐了一地,當時身不由己,但神誌是清醒的。記得藍夜架著我,小蟬從後麵捶著我的背,輕聲說,楚老師,你不能喝以後就少喝些,別這麼讓自己難受。
衛生間,肯定是她打掃的。那個溫婉的女子,她清洗了我的酒後汙穢。我一陣陣羞愧。又想起她的話,以後少喝些。還有多少以後?我還要麻煩他們多久?我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個雲遊四方以文會友的才子,那些發生在遙遠的行走年代的文學和友誼的故事,於如今已是炫目而溫暖的傳奇。但他們依然給了我感動,雖然我羞於表達,但這感動在短短幾天內已浸淫我心,使我在恍惚的想象中忘了自己的倒黴,使我本該是度日如年的青壩記憶呈現出蔥蘢紛繁的模樣。我從心底感謝他們每一個人,若沒有他們,我一個人如何在這陌生之地困守我的失去?
他們中隻有白丹倫是之前認識的。其實說認識也隻是以前同上過某一期刊物,然後進了對方博客,然後一來二去就成了有時QQ聊幾句有時互相轉發個什麼郵件之類的那種文友。我好像聽說過他生活在這一帶,但從來沒問過究竟。說來,真是有緣,在青壩的第一個晚上,我失魂落魄地抓著手機,想傾訴一下自己的遭遇,更想利用無所不能的網絡散布我的尋物啟事,以尋求幫助。但半個多小時過去,我隻是木木地瀏覽著別人的見聞,自己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事情太過嚴重,震得我一時難以梳理自己的思緒,萬千憤懣不知從何說起。正那時,白丹倫的QQ頭像卻向我閃亮起來:老哥,最近得意吧?從報紙上看到你“深入生活”了。
半個小時後,白丹倫敲響了我房間的門,原來,原來他就在青壩上班。他長得高大威猛,和他那些旖旎精致的散文很難聯係起來。第二天,他帶來了寫小說的小蟬,寫詩的藍夜和寫情感專欄的黑禾。一個小小的縣裏,竟然有這麼多寫東西的人,這使我深信不疑,哪怕是到了今天,神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裏依然盛開著永遠的文學青年。隻是他們不再像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前輩一樣,呼朋引伴,招搖過市。他們隱秘地遍布在各種行業領域中,但是,隻有聽到文學這一共同的暗號,他們便立即從混跡於其中的人群中脫穎而出,迅速地聚攏到自己的同道中。現在,落難青壩的我,就成了這一聲暗號。
從此後,夜夜笙歌。
但箱子沒有消息,派出所那邊沒有消息,朋友們這邊也沒有消息。我知道這些天他們夜夜陪我吃飯喝酒,白天各自散去又為我做著什麼,是怎樣地拚盡全力。藍夜的老婆正好是青壩公安局幹警,她上上下下地打探著。現在,怕是全世界都知道了吧,有一群人在尋找一隻箱子,殫精竭慮,不惜代價。
我在青壩已是第七天了。我已經吐過五回了。
我不知道,夕顏,她在哪裏?
葉子衿說,去湄城吧,還留在青壩,你就把自己也弄丟了。她話裏越來越多的責備,使我一時適應不過來。我想象不出她說這些話時,嘴角是否在冰冷地撇起,或者,那好看的眉心蹙成了煩厭的表情?兩年零四個月的同居中我幾乎沒見過她絮叨的樣子。她頂多就是偶爾說兩句我抽煙太多,偶爾不知為啥事悶悶地抱著那個大癩皮狗枕頭,不說話而已。距離真是個怪東西,隻幾天工夫,葉子衿就從一個安靜的小情人變成了指手畫腳的老婆樣。她說,你少喝點,你天天喝成那樣,不嫌丟人?她從一開始就旗幟鮮明地反對我留在青壩。她說,人家有結果了自然會通知你,你賴在那兒,莫非想親自破案?她說,你離不開青壩,到底是為了那部小說,還是為了哪個等你的人?好像專門為了配合她這一句無中生有的指控,小蟬偏正在這當兒插進來一句,楚老師,給你換一杯龍井吧?她的聲音不大卻很清亮,電話那頭的葉子衿肯定是聽見了的,不然她不會愣怔一下,然後哼的一聲,哐當掛了座機。既然事情這麼不巧,我當下也難作更多解釋。我的房間裏橫七豎八躺著好幾個哥們兒,但葉子衿看不見他們,她隻聽見一個女人。深夜裏,一個女人在為我沏茶遞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