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麵:所有章節嚐試第一人稱敘述,不同人視角說一個故事。章節標題中人物便是此章節故事講述者。
之一
不見子都,乃見且狂。
紀威侯公孫閼,字子都。紀武侯庶子,紀哀侯異母弟,尚齊桓公女薑悠。
公孫閼自述:
岱宗巍巍,驅走侍從,獨自沿著崎嶇的山道行進,步履沉重。半生的壯誌雄心、兒女情長——岱宗的一草一木對我而言,像經年舊知,無需訴諸辭藻,就能感悟那個接近透明的我。
子衿,子衿也是鍾情岱宗的。
子衿,是我公孫閼的妻子,是傾我一世之情去愛的女人。
子衿習慣舞動長袖,若男人般指著某處,激昂的陳述她的思想,哪怕蒙昧的人為著自身的淺薄去嘲笑她的真知灼見。“仲父的話豈會有錯?”子衿語速很慢,吐字清楚,那也是她的習慣。我,不由自主在不經意間記下關於她的細微末節。
子衿說她不信一見鍾情,不懂得如何去愛,子衿的話並不盡然,我信一見鍾情。很信!我忠實的麵對自己的情感,因此明白那一見之下並非男人之欲,而是切切實實被剜去心的情牽。時常茫然於所追逐的究竟是何物,卻清晰的洞察自己對子衿的愛,以及渴望子衿回報以同樣的愛。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衿領似乎緊貼臉頰,卻隔著距離,我與子衿,仿佛總是如此,近在眼前,卻無法觸碰。
世人皆說雙生子不祥,母親方從臨盆的生死關頭蘇醒,咬著牙,淚水混入早已被汗水浸潤的黑發,隨意那麼一指,我,公孫閼,作為紀武侯庶子留在了紀都,弟弟成岱冠以母姓,去了母親的故國——郕。
母親出生那年,齊桓公二年,魯莊公十年,長勺之戰,魯敗齊師,暫時的寧靜讓長年處於齊、魯陰影下的郕與紀得以喘息。
我們出生那年,齊桓公二十五年,桓公薑小白成就霸業,他曾逼死流亡中的兄長公子糾,親手殺死侄女哀薑。
齊桓公三十年,以遣返的棄婦蔡姬再嫁為由發動戰爭,後人津津樂道、諸侯無比景仰的召陵之師博得天下王師之名。我的父侯顫顫巍巍的在薑小白指點江山的手臂下,苟且的維係著紀國。母親卻用女人置身事外的冷漠,同我不斷說起齊桓公稱霸的故事。
十歲那年,母親以祈福為由帶著我遠涉岱宗山,我終於見到了弟弟成岱。黎明時分,於岱頂遠眺東方,一線晨曦由灰暗變成淡黃,又由淡黃變成橘紅。而天空的雲朵,紅紫交輝,瞬息萬變,漫天彩霞與地平線上的茫茫雲海融為一體,猶如巨幅畫卷從天而降。浮光耀金的海麵上,日輪掀開了雲幕,撩開了霞帳,披著五彩霓裳,象一盞飄蕩的宮燈,冉冉升起在天際,須臾間,金光四射,群峰盡染。我為這噴薄而出的美驚歎莫名,日光驅趕了晨霧,山下齊魯沃土盡收眼底,山之北為齊,山之南為魯。一句足以招致殺身之禍的話衝口而出:“定要將山陰山陽盡納囊中!”母親微微一怔,退到我的身後站立,以示尊重,她詢問成岱的誌向。郕為齊所滅,成岱在岱宗山跟隨隱士修行了三年,皮膚黝黑,有北方戎、狄的粗曠之風,與我被宮闕高牆中圈養出的儒雅截然不同。“母親,兒願畢生追隨兄長。哥哥,那裏便是汶陽田,齊魯必爭之地。日後,您就將都城遷到汶水來!”這一年,桓公三十五年,齊桓公尊王攘夷,大會諸侯於葵丘,成就的基業可謂登峰造極。定於三月初三,極陽之日,岱宗山行封禪大典。母親有意讓我們開闊眼界,卻以失望告終。三月初二,亡遂公子虞嚴門下俠士聶軹刺出震動天下的一劍,齊桓公薨,其子公子昭即位。薑小白,青銅末年第一段響徹雲霄的音符被命運的颶風吹斷。我隻能在故事中去追尋我所仰慕的薑小白,比起上古傳說中刑天一樣的英雄,薑小白更為實際,同樣是活在這日月之下的人,他能做到的,我未嚐不可。少年人,總是那樣意氣風發、壯誌滿懷。
又五年,齊孝公薑昭伐魯,魯大夫展喜以牛羊犒師,孝公仁義,遂退兵。歸途中為狄之刺客所傷,未至臨淄,氣絕而亡。孝公弟公子潘承襲齊之基業,是為齊昭公。
母親去臨淄時,尚是孝公五年,歸時,乃是昭公元年。
她回到紀都已口不能言,彌留之際久難合眼,淚水從她無神的眼中靜靜滾落。我屏退侍女,換上庶人布衣,取掉發簪,尋常皮繩束發,以褐色泥水敷麵。母親的眼閃現最後的光芒,明媚勝過初秋的月色。我行了大禮,不再傻站在她跟前,隻依照成岱教習的拳法一招一式認真演練。或許生疏,或許顯得拙劣,卻盡可能的接近成岱的氣韻。我常伴母親身邊,她卻時刻惦念著繈褓中離去的成岱,那麼,我的留下,是幸,抑或不幸。當晨曦的日光灑進室內,我再也沒有丁點兒力氣,頹然倒在母親席前。
我心知,再不能於她眼中讀到睿智二字,再不能聽那些催眠的英雄故事。可我會永遠記住她嘴角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