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枯水中的一尾鬥魚
我與文字的結緣，一半是詩，一半是武俠。
詩終究是寫給自己看的，所以，我出版的大都是武俠。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武俠這種題材，正越來越走向沉寂。很多當年一起寫文的好友們，都已為人父母，不再創作。而讀者們討論的熱點，也與武俠漸行漸遠。
那個彈劍長吟，快意恩仇的時代，終歸是要過去了。武俠再難現當年街頭巷尾、風靡一時的盛況。
我也很長時間沒有碰武俠，最近寫的幾部小說，都跟武俠無關。但是，我心中的武俠夢卻沒有死去，我一直在想，寫一部小說，把我對於武俠的理解，對武俠的感情，都寫進去。在這部書中，我要寫出我心目中的武與俠。它或許與別人的武與俠不同，不是為國為民，也不是率性而為，卻是我自己的。
我要為我少年時代的武俠生涯做一個結。要在這部書中把武俠寫到淋漓盡致，寫到快意，寫到盡。這部書寫完，或許我可以釋懷：少年時代那些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情懷，終於可以暫時收束、小心收藏。
我的讀者們最喜歡的人物一般離不開卓王孫跟楊逸之，但我若說出我喜歡的，可能他們會跌破眼鏡：郭敖。這個人物是我的最愛，他是我筆下唯一一個從童年一直寫到死的人物。《武林客棧》中桀驁的劍神，《雪嫁衣》中空靈的超脫者，每次我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嶄新的感覺。他不是個完人，不是神，但恰正因此，他的每一個人生階段，都有著完全不同的風景。但我最想寫的，亦是從一開始就醞釀好的，卻是他的童年。他之所以在《武林客棧》中那麼桀驁不馴，而又在《雪嫁衣》中空靈如雪洞徹世情，一切之起源都在於此。
曆十年之期，我終於把它寫出來了。這本書，是他生命的起點，也是我武俠之寫作的終點。我要鏤畫出他整個人生的軌跡。這是個凡人的人生。郭敖是個凡人，他不同於卓王孫與楊逸之，他們是神，擁有超凡的力量，他們可以打破桎梏駕馭命運，但郭敖不行。郭敖受製於命運，他努力反抗卻無法擺脫。他的反抗讓他更深地陷入早就謀定的命運中，越想掙脫就讓自己綁縛的更緊。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卻永遠都無法得到。宛如枯水中的那一尾鬥魚。竭盡所能地戰鬥，卻無法明白自己為什麼活不下去。我之所以喜歡他，亦因為此。我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我寫他的時候，就是在寫自己。我們都有自己得不到的，越向之努力就離之越遠。生活像是個壞脾氣的老太婆，總是跟你對著幹，不肯給你想要的。無論哀求、謾罵她都無動於衷。
我們不明白我們活在枯水裏。或許我們該做的，不是戰鬥，而是委屈求存，盡可能少地呼吸。
這何嚐不是江湖。
我們都幻想有神的力量，遇到命運的阻擋就將它打破。但現實卻是，命運一次次將我們的幻想打破。每當此時，我都能清楚地體會到，當在華音閣中見到那個天神一樣的卓王孫時，郭敖心中是什麼樣的想法。郭敖一輩子遍曆魔劫，但都未被真正地摧垮。他的心支離破碎，但他堅持將它們緊緊攥在一起，不讓它們碎落一地。但是那一次，他卻被摧垮了。摧垮他的，是一個他永遠都不可能超越的人。是一個他一直想成為卻不能成為的人。他之所以變得瘋狂，變得暴戾，何嚐不是對自己失望後的自暴自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