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變(1 / 3)

大漠孤煙直。

玉門關外的戈壁,一望無垠。除了驕陽下幾根迎風搖曳的枯草,看不見一點有生命的東西。似乎自鴻蒙之初,一切都是靜止不變的。青衣老人拄著大刀,凝立不動,似在調理氣息,方才一場惡戰,大約是有點傷筋動骨。暗紅色的血液順著刀刃緩緩滑下,簌的一下子滲入黃沙,不見了。

一地的屍體,個個穿紅著綠,喜氣洋洋。

她仍然伏在傾倒的花車下麵懶得挪窩,默默的瞧著那個白須飄飄的剪影,隻是苦笑。

奶娘的壯實的身子就在車輪下橫著,肚子上豎著一把大刀。一個時辰以前,她還偎依在那個溫暖寬闊的胸懷裏。聽著她有一句沒一句的勸慰,仿佛春暖花開的故裏還在身邊。是被一刀捅進去的,死時一定很疼啊。

金刀寨是什麼?不知道。十三學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兒,生長在煙雨江南,鶯花叢中,知道什麼是江湖險惡!連娘也未必清楚吧,送嫁的隊伍浩浩蕩蕩,妝奩無數,護駕的家丁卻沒有一個硬手。那片烏雲從地平線上升起來的時候,一時間所有人都慌了。她叫奶娘去問問赤峰。雖說那老頭兒佝著背,看起來又猥瑣又衰弱,畢竟是長年在大漠裏的人,或者會有辦法。赤峰一頭的汗,哼哼唧唧不說話,奶娘就有些急了,你是琉璃堡來迎親的人,小姐若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麼向你家主子交待。

還沒等他們兩個討論好,馬賊就到了跟前。赤峰好歹湊上去嗚嚕了幾聲,為首的一個黑衣人沒聽完,就把他踢了一個趔趄。額頭磕在她的車轅上,出了血。她正待安慰幾句,就聽見嗖嗖幾聲響。還以為是風,風有沒那麼快,也不會帶著電光。原來是兩個車夫的頭已經被削了下來。她不敢看死人的臉,嘩的一聲拉上簾子。管不住自己的心,跳得這樣厲害。驚惶的奶娘衝回車上,兩人躲在一起。她隻是緊緊的摟住了懷裏的寶貝東西。

一張簾子隔得住麼?聽得見外麵惡毒的叫喊,絕望的呻吟,刀劍的風聲,血濺的雨聲,她的家人像草一樣被踩死。嘩啦——,一片紅色似從人的頸脈中噴薄而出,濺到了薄薄的簾子上,豔如桃花。不知哪裏來的念頭,她忽然扯下了那一麵簾子。

“你們別打了。”

這是不是自己的聲音,冷靜得不摻渣滓。

那一身嫣紅的嫁衣一亮相,馬賊們居然也就停了刀。十幾二十張臉齊刷刷的照了過來。早探聽得是送嫁,不想新娘子自己露了臉,那樣的清麗可人,久居關外輕易看不到的。她也瞧著,那些臉有的犁滿皺紋,有的傷疤縱橫,奇形怪狀,個個不同。不過臉上都明明白白寫著一樣的邪氣和貪念,令人作嘔。她不覺低下了頭,看見赤峰老頭兒躲在車輪旁邊,一蓬白胡子瑟瑟發抖,其情可哀。

“要錢要東西隨你們,別再殺人。”她努力的說著。

馬賊們爆出一陣怪笑。生死俱在人手的人,說出這種論調,的確讓他們覺得好笑,連她自己也感到了。仿佛要故意嘲弄她一般,又有幾刀飛了起來,落在周遭。那幾刀炫技似的漂亮非凡,於是她這一邊的仆從,就死得幹幹淨淨,曠野裏隻剩下馬賊們肆無忌憚的笑聲。

她的心像被那笑聲狠狠抽了幾下,頭腦就忽然異常明快起來,想起原來關於江湖的怪談,那些慘絕人寰的故事,她也是隱隱知道一點的。有幾個馬賊已經慢慢的靠了過來,就算她以前沒見過,也知道那樣的眼神代表著什麼。沒關係,她悄悄的把手伸入發髻裏,拔出了一枚簪子。衣襟裏掖著那件寶貝,硬硬的硌著胸口。她猛地一心酸——到不了那裏了,仿佛連死都不如這個更叫人難受。

馬賊斜睨著女孩子發話了:“還剩兩個老不死的,不殺也可以。不過你說的,要什麼得隨我們。”

她一驚。

“小姐——”奶娘忍不住哀喚。

一聲苦笑,手裏的簪子就滑掉了。馬賊伸過手來,這是命麼?

被一把拎過去的時候,頭暈目眩,像是飛了起來。隻覺得衣衫滑開,那件寶貝就那麼落了下去,然後她的心也跟著跌碎了。

重重的摔倒在地上,跟著一隻馬賊的血淋淋的斷臂。一睜眼她才驚呆了。

那個是誰?寶刀縱橫,風雷徹空——,一時間好像天氣都變化了。

隻是從半空落地的這一瞬間,就有三個馬賊被撂倒,死成一灘爛泥。

剛才還是烈日炎炎,幹渴枯寂,這時卻成了風雷激蕩,暴雨傾盆,又如流沙過風,驚濤駭浪。馬賊們變了臉色,知道是高手出擊了。他們嘩的退開了幾步,理了理陣容,呼哨一聲,緩緩移了過來。

那兩把炫目的寶刀,傲立空中,彼此輕輕的擦了一下。嗡一聲輕鳴,久久不絕。

“是太陽——”一個年老的馬賊悟出了什麼,忽然麵色死白,掉頭就跑。

“嚇!”

雙刀再起,風卷殘雲。啪的一聲,金刀大旗連杆折斷,倒插在殷紅的沙地上。狂風過處,蕩起層層紅浪,馬賊們鬼魅般的嘶喊被劈得四分五裂。

她看呆了。

一襲青衣,依稀還是赤峰的。但是那種不可抵擋的氣勢,也是他麼?

“爬到車下麵躲好了!”這麼響亮的,倒真是赤峰的聲音。

她就躲了下去。外麵的聲音劈劈啪啪,殺人如切菜。馬賊打不過赤峰,一個一個送了命。抬眼望去,看見的全是自己的家人的屍首,心沉了又沉,眼淚就出來了。人不可貌相,赤峰的武功很好啊。一個武林高手,這許多馬賊也能料理,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一動不動的看著,赤峰的一招一式。不懂武功,可也猜得出那是震古爍今的功夫,還帶著隱隱的詭異氣息,這就是煉琉璃的人的武功?

沙漠裏靜的厲害。

隻有赤峰微微的喘息,到底還是老了。

她終於從車子底下出來,用力拔去了奶娘腹中的刀,看了看,卻不遞過去,自己緊緊握著。

“你為什麼連她也殺了。”

赤峰轉過頭來,朝著她嘿嘿冷笑:“這樣膽小怕事,留著何用?”

她氣往上衝,終於忍不住叫道:“你明明武藝高強,卻眼看著我們的人死完了才出手,什麼意思!”

老頭兒冷冷道:“我為琉璃堡迎新娘子,迎到你就行。其餘人都是多餘!”

她心裏在發苦,那都是她的家人,是和故鄉的牽連,卻都聽任他們死去。她好恨,瞪著老頭兒。“這麼說,如果沒有馬賊,你自己也會找個機會殺了他們?還是說這些馬賊根本就是你找來的?”

赤峰不理她,俯下身子去翻查馬賊們的屍身。

不假思索的,她揚起了手裏的寶刀,向老頭兒背上掄去。赤峰身子都沒動一下,反手揪住了刀背。她隻覺得手腕一陣酥麻,就鬆開了。

“看不出來你還很勇敢。”赤峰冷笑,從馬賊的腰間解下一隻水囊,晃晃有水聲,大為欣喜,卻拋給了她:“喝一點,關外找水難了。”

她才不跟他客氣,使勁的喝起來,像是賭氣。

赤峰續道:“所以人馬多了也不好,連水都不夠——不要瞪我,馬賊當然不是我找來的!別忘了,若沒有我,你也完了。”

“好好的跟我走,到琉璃堡還有七天的路,全是沙漠。”

聽見這兩個字,她心裏沉了一沉,往那邊望去。即使在血泊黃沙的天愁地慘之中,依然流淌著琉璃的絕世無倫光彩。

她跑過去把它捧了起來,竟然還是完整無缺的。

都說琉璃易碎,這可不是奇跡?

“長相守”,緊緊的擁在懷裏。一如當初,初見之下,

隻是癡癡的望著麵前那一件傑作,瀚海裏煉出的琉璃鏡台,被弄成盤根錯節的千秋樹與萬年藤,緊緊的交織在一起。流光溢彩,宛如夢幻。

菁兒,無論你飄零何方,那一點點的堅持忍耐是不能變的。一如琉璃,華美而冷硬,脆弱而淩厲,縱是埋藏於瀚海荒沙,掩不去靈異的光彩。

金張掖,銀武威,玉酒泉。而琉璃堡還在酒泉以西,玉門關外人際不至的大漠裏。在中原人的心目中,那是一個出產罕遇的琉璃精品的傳奇所在。中原的琉璃煉製工藝平庸,那些被王公大臣們搶著收藏、進獻到宮裏去的驚世傑作,全部來自關外那個神秘的琉璃堡,件件價值連城。所以雖然鮮有人真正到過琉璃堡,但是大家都相信,那是一個金玉鋪就的富貴鄉,神話裏的天神的別墅。赤峰在杭州的時候,也是這麼跟她和母親說,說在琉璃堡,大到房上的瓦,小到桌上的盤子,椅子茶幾,水缸花瓶,全都是琉璃的。那是何等迷人的天地!

眼下是再沒有別人,大漠上一老一少,淡淡的兩條人影。風沙烈日,無邊無際,花一般嬌嫩的江南少女,隻得悄然忍受。皮囊裏的水剩的不多,赤峰一滴也不沾,統統留給了菁兒。然而除此之外,一句話也沒有。自玉門關一戰,老頭兒就搖身變了一個人,從前能說會道,如今成了鋸嘴的葫蘆,完全不可理喻。菁兒也就沉默著。她才知道赤峰會武功,不但會武功,而且心機如此。那麼所謂琉璃堡,可能與“江湖”有涉。菁兒很想問一問,但顯然赤峰是不打算說的。他把她照顧的很好,有效的堵了她的嘴。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蓋兮氈為牆,以肉為衣兮酪為漿。長思漢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還故鄉。”

哪裏傳來這悲愁的古曲呢?一絲絲牽著人的心。

——老頭兒在杭州,跟母親講什麼來著?

“這個嘛,王夫人,實不相瞞。我家公子今年二十了,尚未論親。老朽這一趟出來,就是想尋一位江南閨秀帶回去,琉璃鏡台就是聘禮。我看令愛如此酷愛琉璃,當是有緣人……”

真是酷愛,一見那個名為長相守的鏡台,菁兒就瘋魔了。鏡台的深處,散發出遙遠的光彩來,琉璃獨有的神韻,還帶著淡紫色的馨香。能造出這樣鏡台,又是怎樣一個人?

作母親的心裏卻沒有底,不知道那邊家世如何,人品怎樣……菁兒十七歲了,在美女如雲的杭州,也算出類拔萃。這一年提親的媒人都踩破了門檻。難道說到頭來,卻遠遠的嫁到寸草不生的關外?老頭兒嘿嘿冷笑著走了。然後她一病不起,直到老頭兒攜著鏡台再來。那一天她仿佛心魂都已經飛出,深深的化入那一片奇光之中,難分難解。

——那是你麼?

就這樣下定了決心。很多人不相信瘋魔的說法,可是她相信。

“孽緣啊!”

母親允親的時候歎息著,把“長相守”又裝回了她的箱籠,為的是她那流連的眼神。送嫁時母親傷感極了:“帶去吧。都是這東西……”

娘若是知道眼下的情形,多半又要埋怨心疼,隻是娘不會再有她的消息。

對於將來,她可以有幾分期待?那又是怎樣一個世界呢?赤峰是高手,那麼他家公子也會武功啦?他倒不是烏孫王,赤峰隱隱說過,他是漢人,也來自遙遠的江南。那會是怎樣的人呢?猜不出啊……一絲惆悵不絕如縷,背井離鄉,拋家別母,究竟為的是什麼?是因為琉璃……還是琉璃後麵的幻影?

別再想了,想也沒有用,隻有往前走罷。她又將懷裏的東西緊了緊。

還是那“長相守”。

委婉的枝葉糾纏,焦灼的光彩靈動,仿佛貼著人的心。

“到了,小姐。”赤峰冷冷道。

菁兒一驚,揉揉眼從駱駝背上爬起來。

她聽錯了麼?“到哪裏了?”

“琉璃堡。”

不相信,眼睛耳朵都不相信!眼前除了一如既往的漫漫黃沙,什麼都沒有。琉璃堡,琉璃堡在哪裏?

“抬頭!”

是了,在那座高高的沙丘的頂上,隱然有一所低矮的木房,——或者說是木棚子更貼切。因為的確隻有幾塊破木板拚湊在一起,仄仄的逼向火熱的天頂。

這——就是琉璃堡,——傳奇一樣的珍寶宮殿,她一生的歸宿?江南的心,微微的戰栗起來。

很累了,唇邊還是流露出一撇苦笑來。赤峰瞧在眼裏,幾乎是幸災樂禍的笑道:“小姐失望啦?”

菁兒咬咬牙,道:“你說過,會有很多琉璃。”

赤峰“哼”了一聲,忽然抓起她的腰帶。還沒來得及叫,身子就飛了起來。老頭兒踩著簌簌黃沙,就像是登泰山十八盤,嗖嗖幾下,就蹭到了沙丘頂上。

“砰”的一聲,她被推進了一間屋子,然後身後的門也關上了:“今後你就住這裏!”

從來沒有像這樣被人這樣對待過。腦子裏嗡嗡作響,剛才是飛得有些發暈了。她從緩緩的爬起來,覺得身上的骨頭都在疼,心裏說不出的疲憊。一點淚水,從眼圈裏澀澀的滑了出來。

忽然,那滴眼淚在地板上打了個轉,滴溜溜的滑了開去,荷葉滾珠似的。她詫異極了,抬頭望過去,一時間心都醉了。

真的是琉璃,滿屋子的琉璃,滿世界的琉璃!

她捂住臉,生怕看花了眼似的。稍稍平定一下情緒,又從指縫裏悄悄窺視。那是銀色的花,紫色的樹,綠色的雪,藍色的月,洋金色的水鳥在波浪上棲息,紅葉在古老的金樽裏散發秋涼。是誰有這樣的奇思妙意?遠遠的,又切近身邊,那每一根線條,每一道光芒,都是一個會講話的小小精靈。說不完的故事,道不盡的思緒。夢一樣精彩的琉璃!

晚飯很簡單,卻也是江南的風味,真不知他們哪裏弄來的。菁兒吃得津津有味。

“沒什麼,公子不吃胡人的東西,我每天給他做南方菜。”赤峰道。

菁兒想起了什麼:“莊子裏別的人呢?我怎麼一個也沒看見。”

赤峰微微一笑:“沒有什麼別的人,這裏一直以來都隻有公子和我。你有什麼事就問我好了。”

比起房屋的簡陋來,這也不算太讓人吃驚了。菁兒躊躇了一下,終於問道:“那麼你家公子呢?”

“公子出門了。”

“出門——”

“是的,他每天在沙丘那邊煉琉璃,晚上才回來。”

現在外麵天就已經黑了,那人是不是應該回來了?一緊張,居然不知不覺紅了紅臉。

赤峰看在眼裏,又是一聲冷笑,收起盤子退出去。跨出門檻,忽然道:“公子不會見你的。”

“為什麼?”她呆住了。

老頭兒迅速掩上門,接著一陣叮叮當當,從外麵鎖上了。

“赤峰,開門!”她使勁兒的晃著這扇門,把大銅鎖弄得直響,“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赤峰搖搖擺擺走開,自顧自道:“你不可以出門,給我老老實實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