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風濤萬裏人,交柯連理種情根。
他年悟徹情中趣,再把他情說與君。”
婉貞聽了,莫名其妙。因說道:“弟子愚昧,不解偈中玄理,老師傅何妨明示一切?”妙悟道:“便是老衲,也莫名其妙。此中有無玄理,也不可知。女菩薩但牢牢記著,或者他日有驗也。”婉貞道:“弟子此時之心,已如止水,何以尚有他情?”妙悟道:“女菩薩解錯了,他者非我之稱,既然非我則我之外第二人是他,即第三人、第四人,無非是他。女菩薩未能無我,所以不能無他,他亦未能無我,所以更不能無他。女菩薩自去參悟罷了。”婉貞道:“老師傅四句偈中,卻有三個情字,不知這情字作何解說?”妙悟道:“先天一點不泯之靈,謂之情,此乃飛潛動植一切眾生所共有之物,有之則生,無之則死,有何難解。”婉貞道:“老師傅清修數十年,自應參透清淨妙諦,不知還能忘情否?”妙悟嗬嗬大笑,道:“女菩薩聰明智慧,但是未能免俗。這情字既然有之則生,無之則死,老衲又何敢無,何能無?何況我佛最是鍾情之輩。”婉貞訝道:“我佛清淨無為,虛無寂滅,何以尚不能忘情?”妙悟道:“佛以慈悲為本,請教大慈大悲,發宏大誓願,拯救眾生,這個情還有比他大的麼?須知無人無情,無處無情。
這情字正施於君臣之間,便謂之賢君忠臣,反施之於君臣之間便是暴君叛臣;正施於父子之間,便是慈父孝子,反施於父子之間,便是頑父逆子。夫婦之間,施之於常,謂之恩愛,施之於變,謂之節義。世人力量單薄,情亦單薄。所以能見情之處,隻在倫常之中。我佛法力無邊,情亦無邊,所以能普施之於眾生。可笑世人論情,拋棄一切廣大世界,獨於男女愛悅之間用一個情字。卻誰知論情不當,卻變了論淫。還有一種能舍卻淫字而論情的,卻還不能脫離一個欲字。不知淫固然是情的惡孽,欲便也是情的野狐禪。可笑有一種人,欲求皈依佛法,動說勘破情關,不知破了情關,便是我佛的罪人,如何可以皈依?究其所以之故,不過是誤拿欲字作情字解。其實他是勘破欲關,情關如何破得呢?便是老衲,苦修數十年,無非是勘不破一個情字。”婉貞道:“敢問老師傅,是甚麼情勘不破?”妙悟道:“便是夫婦之情。我自問從出家以來,愈到心如槁木死灰處,愈是我情最深處。所以我說,世人動輒以淫欲二字作為情字解,還要拿他的見解發為議論,著書立說,這種人是要落拔舌地獄的。”婉貞道:“善哉,善哉。
老師傅一席話,真是世人的當頭棒喝,弟子受教多多矣。隻是弟子有來處,無去處,欲求剃度,師傅又不允,不知能設法使我回廣東麼?”妙悟笑道:“此處肇慶府,便是廣東地界,女菩薩要回崗邊是真。”婉貞道:“正是。”妙悟道:“此處雖有到佛山的渡船,然而我看女菩薩災晦未退,又是孤身女子,不宜遠行。不如設法通個信到府上,打發人來接的妥當。”婉貞道:“隻是打擾師傅不當。”妙悟道:“不妨,不妨。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但不知女菩薩自己能寫信否?”婉貞道:“寫信容易。但是這荒僻所在,如何寄去。”妙悟道:“那就好了。今日飯後,翠姑本要進城,就請寫了,交他帶進城去寄罷。”婉貞連忙稱謝,妙悟引到禪室裏,文房四寶皆備,遂提起筆來,寫了一封信,給他父親。及至封了起來,一想,寄往那裏好呢?崗邊地方,是個鄉僻所在,各處渡船都不通的,必要有個轉交之處才好。想了一想,隻想起陳六皆表叔,在省城大新街開了一家聚珍珠寶店,不如托他轉交罷。於是提起筆來,寫好了,交與妙悟。不期站起來時,忽然覺得頭暈,便又坐下,定了一定神,隻見天旋地轉的,暈的了不得。妙悟已經覺著,便叫翠姑設了一張榻,請婉貞且歇息歇息,自己便到佛堂外去誦經。
婉貞睡到榻上,覺得一陣一陣的昏迷,便自矇矓睡去。合著眼,便見鴇婦阿三姐來威逼接客,略不肯從時,他便拿皮鞭來打。正待哭喊時,那阿三姐不見了,拿皮鞭的卻是式鍾,提起鞭,狠命的打來,不覺叫一聲“噯呀!”一驚而醒。卻是身上打傷之處,在那裏切痛。又覺得耳鳴眼花,十分沉重,自己撫摩身上,覺燒得和火炭一般。念到身世淒涼,不覺淒然淚下。才閉了眼睛,又是夢魂顛倒,不是嚇醒,便是哭醒。如此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也不知醒了幾次,睡了幾次。翠姑從外麵進來道:“小姐,請起來用膳罷。我們老師傅是吃長素的,沒有甚麼菜,待慢得很呢。”婉貞道:“那裏話,驚擾得很。我此刻覺得十分頭痛,吃不下去,請你老師傅自便罷。”翠姑伸手向婉貞頭上摸了一下,道:“噯呀!怎麼燙得這般利害。”說著三步兩步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