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婉貞被式鍾打死,叫人用一副薄棺,抬到城外義地上去掩埋。當下兩個土工抬著,向城外而去。時已黃昏時分,出得城時,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雲,愈布愈大,霎時間狂風四起,飛砂走石,好不怕人。兩個土工,埋怨不迭,看看離那義塚地,還有一裏多路,隻得發腳飛跑。誰知走不到十餘步,便雷電交作,潑頭落下傾盆大雨來。嚇得兩個土工,把棺材丟在路旁,抱頭而走。到此已是空曠之地,四麵不見人家,隻得走回原路,覓到人家簷下,暫避一時。誰知那雨愈落愈大,更不肯歇,加以風撼樹木之聲,如千軍萬馬一般。二人捱到雨點略小的時候,便冒雨回城,置那棺材於不顧了。
且說婉貞一時義烈性起,置死生於度外,任憑式鍾毒打,不肯屈服。到後來被式鍾一腳踢在脅下,不覺一時痛極氣厥。頓然覺得身輕如葉,殊無痛苦。暗想,我此刻大有飄飄欲仙之意,如果能飛逃出去,豈不免得在此受難。想罷,起身便行,果然覺得足不履地,如順風使篷一般。一會兒,便出了式公館。隻見街上行人如織,不知向那方行去的好。一時心無主宰,信步行去,恍惚之間,覺得曆過萬水千山,也不知是何所在。徘徊觀望,忽見前麵一座廟宇,恍惚是崗邊村外的觀音廟一般,走近看時,果然不差。不覺大喜,道:“原來我已經到了家也。”連忙走到村中,尋到自家門首,推門直入,走到父親書房裏。隻見父親朱小翁,正在那裏對著一盞明燈,提了一枝朱筆,在那裏批點一部甚麼書。不覺含悲帶苦,上前叫一聲:“父親,不孝女兒回來了。”叫了一聲,父親並不答應。他隻得又走近一步,貼在身邊,又叫一聲:“父親,不孝女兒回來了。”那小翁卻隻低頭看書,一麵加圈加批,並不理會,猶如沒有聽見一般。
婉貞此時已站在書案前,順眼看那部書時,卻是王陽明語錄,因又忍住了悲苦,柔聲下氣,再叫一聲。小翁仍舊不理,婉貞想道:“莫非我父親疑我在外失節,因此惱了我麼?此時既不理我,教我也無從分辨,隻得暫時忍耐著,等父親氣平了,卻再說話。”想罷,便回到自己房裏。隻見蛛網塵封,床上帳褥都沒了,妝梳台上積塵寸厚,不覺心中無限感慨。拿手巾略略拂去床上灰土,挨身坐下,猛抬頭,看見房門是在外麵反鎖著的,不覺大疑,道:“我莫非一向都是做夢,此刻還在惡鴇阿三家鎖閉住麼?”連忙走到門前一看,果然是在外鎖著的。幸得門縫甚寬,可以挨身出去。再到父親房中,隻見父親坐在一張藤交椅上,拿著一枝旱煙筒吸煙。婉貞便走到身邊跪下,哭道:“父親!女兒受了千辛萬苦,才脫離虎口回來,父親怎的不理我?”小翁仍是吸著煙,猶如不聞不見一般,婉貞不禁嗚嗚咽咽哭起來。哭夠多時,隻見他父親仍舊看書去了。暗想:“父親既不原諒我,我何不到翁姑跟前哭訴去呢?”想罷,出了家門,徑到陳家來。
入得門時,徑入內室。隻見公公陳公孺,坐在燈下弄一副牙牌,婆婆李氏睡在床上,哼聲不止,似是有病的模樣。婉貞此時忐忑不定,上前去見的,不好;不上前去見的,也不好,一時沒了主意。呆了一會,遂自決道:“醜媳婦也要見翁姑的,不上前便怎麼。”想罷,便移步近前,叫一聲:“公公,媳婦叩見。”說著跪下去磕了頭,站起來又福了一福。誰知公公也和父親一般,猶如不聞不見,不做理會。婉貞見此情形,不覺心中一陣悲苦,又不便哭出來,隻得走近床前,彎下腰去,對李氏叫一聲:“婆婆,媳婦來了。婆婆在床上,乞恕媳婦不便行禮。
可憐媳婦受了無限苦楚,留得此身回來,侍奉翁姑,望婆婆……”說到這裏,便嗚咽起來。哭了一會,看李氏時,也是不做理會,猶如沒事一般。婉貞不覺一陣心中大苦,搶步出了房門,坐在堂屋裏,放聲大哭,哭到傷心之處,不覺以頭搶地。哭夠多時,猛抬頭一看,覺得自己所坐之處,並非陳家堂屋,卻是一個荒郊所在。不覺心下大疑,道:“我今日何以迷惘至此,莫非在這裏做夢麼?然而回想前事,曆曆在目,又不像是夢。”又念到:“身世飄零,父親不以我為女,翁姑不以我為媳,深恨前此投繯不死,落水不死,不知留此殘生,還要受多許磨折?”想到這裏,又獨自悲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