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生曰:“滑稽之言,全在無理中說得有理。所以可惡而複可笑。”玉環曰:“這妮子,任爾舉一件物,他都說得一般笑話來”生曰:“既如此,今日飲酒,就說酒中一句笑話罷。”春花曰:“昔有一人好嗜酒,一日與眾酒徒入一酒家。窺見床下置一舊瓦壺。以手探拿之,壺頗重,以壺藏有酒也。喜甚,以口微吸,卻是一壺宿溺,臊臭不堪。自思曰:‘吾既錯飲此溺,還要誑他們飲之,方不被他們取笑。’於是連聲稱曰:“好酒,好酒。’中有一個也好嗜酒的,聽得口中流涎。接過壺來吸之,覺臭氣通腸,亦知是溺也。因也誑之曰:‘果然,好酒。爾們何不嚐嚐?’又有兩個奪壺爭飲。於是鱗次誑去,到最後一個,將壺中的溺不覺啜得幹幹淨淨了。大家心中明白,暗自叫苦。卻又麵麵相視,不敢做聲。”
時春花說到此處,劉生已笑倒幾上。春花曰:“陸士龍何善笑如此?”劉生曰:“娘子有此聰明,若用之於文章一業,當有大可觀處。”玉環曰:“他也曾學過文章,但都是嬉笑怒罵之作。曾見其幼時作有時文一篇,是吾老矣三字題,還記其後比雲:目不睹日月之色,耳不聞雷霆之聲。視聽徒思,莫辟殘年之聾聵。而回憶千駟馳驅之日,真覺血氣之既衰也。則撫耄期之朽骨,而蜂須鶴發,已不堪對鏡而徘徊。腰也,而若弓之彎。背也,而若駝之負。鞠躬盡瘁,空嗟晚歲之艱難。而回念琅遊豫之時,真覺精神之頓減也。則緬暮景之殘軀,而鮐背龜形。竊不禁臨流而慨歎嗟乎。人非似玉,傷鳩杖之空扶。齒欲成珠,痛雞肋之莫嚼。今而後,吾惟願衣帛而食肉焉可耳。”
生聽而笑曰:“遊戲嘲哂,妙語解頤。其雲千駟馳驅遊豫,更能切合景公著想。”玉環曰:“妾自與月娥賦別之後,閑愁鬱結,寂寞無聊。幸得他們嬉笑排解耳。”正說間,忽有白公侍兒來,說老爺叫喚小姐。玉環乃匆匆而去。
劉生亦匆匆而回,是晚對燭縈思,終以不曾剖一心腹為恨。少焉東方月出,溶溶素女斜傾,出海之盤皎皎。娥高掛飛天之鏡。玉環是夜有感不寐,偶與春花、秋月賞月花間。俄聞琴聲泠泠然,然。自得月堂風送而出。緩急疾徐,音韻清絕。玉環側耳曰:“此劉郎所鼓也。”乃偕春花等,潛往窗外聽之。但聞唱西廂調雲:“況是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昨夜池塘夢曉,今朝闌檻辭春。粉蝶怎沾飛絮雪,燕泥已盡落花塵。係春情短柳絲長,隔花人遠天涯近。有多少六朝金粉,三楚精神。”唱畢,撫琴而歎曰:“琴嗬,可憐爾無知音賞嗬!爾盍與我送個好音,到我那小姐玉雕成,粉捏就的耳朵兒裏者。小姐嗬!爾那裏知小生吃的甚苦嗬!”玉環聽得柔腸寸斷,不覺長籲一聲。生聞而驚喜曰:“窗外其有子期耶?”乃舍琴而出,即視之乃玉環也。
生喜色曰:“月色融融,花陰寂寂。小姐夜半至此,不知有何妙意,見教小生。”玉環曰:“無心而來,無心而去。那有甚麼妙意。”生無可著語。玉環又曰:“所謂隔花人遠天涯近者,指何人耶?”生曰:“請小姐試思之。”玉環曰:“莫非欲以西廂事相待否?”生曰:“非也,此不過因春惜春,以曲奏曲。豈故為小姐而雲然耶。”玉環籲曰:“雖然君子多情,莫謂佳人無意。君雲爾者,果其為春計耶?抑其為妾計耶?倘有深情,何妨共剖。”生曰:“憶自夢中一接,花下一迎,隱恨幽情,不堪言喻。倘不以劉昭為可棄,乞早決一主意,以慰終身饑渴之思。不然苦恨交深,恐終為情而死耳。”玉環惻然曰:“佳人才子,疇獨無情。妾之思君何異,君之念妾然。女流不足以謀事,乞君速倩月老,以約良緣。庶幾燕婉之求,不致鴻離於魚網也。”生大喜曰:“金玉之音,是由久旱而逢甘雨者也。定當盡心圖事,以了宿緣。斷不肯兩美相逢,等諸畫餅也。”
時秋月在旁,微笑而吟曰:“勸君莫結同心結,一結同心解不開。”生聆而笑曰:“然則娘子獨無相愛之情耶?”秋月曰:“愛則有之,情實無也。”生曰:“草木無情,娘子其草木同類否?”秋月歎曰:“非謂此也,第以用情而得慰其用情之心,則情固足為妙事。用情而或拂其用情之念,則情轉足以累人。古如飛煙懸梁,尾生抱柱。未始非因情致死也。夫用情而至於死,又何如無情之草木,自生自植,漠不相關者之得大自在哉。”生曰:“此意誰不曉來,隻是男女之間,其一種欲芥情根纏綿固結。有刀割之而不斷,鋸解之而不開者,又何容人之用不用耶?”玉環亦曰:“男女之情,聖人不免。試即情之一字而推廣之,則凡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唱婦隨,無非本至性至情之所流貫而致者也。使以情而用之,家則鬩牆之釁不興而家齊矣。以情而用之,國則爭戰之風不作而國治矣以情而用之,天下則萬民溫厚,四海雍和而天下亦平矣。又孰謂情之不可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