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輿看見,便也住轎相見道:“天隱如何到此?”汪費道:“前聞老師聯捷,曾遣衙設備些薄禮奉賀,不知曾蒙老師叱納否?”黃輿道:“承天隱高情,已心領了,厚禮原付來役璧上。”汪費道:“老師為何見外?”黃輿道:“學生素性如此,天隱所知。”汪費道:“聞老師榮任冬部,為何出京?”黃輿道:“蒙恩點差九江分司,因此出來。”汪費道:“這等,老師是欽差了,為何如此行徑?”黃輿道:“部差原無勘合,理當如此!且問天隱為何進京?”汪費道:“門生一來考滿,二來恭賀老師,三來門生代罪知縣已三年矣,意欲求當事者用些情麵耳。”黃輿道:“功名大都有數,天隱也不必十分強求,理之應得者,特借一臂之力耳。”因問江西代巡曾有人否?”黃輿道:“就是敝同年楊古直為江西代巡。
”汪費道:“不知為人何如?”黃輿道:“極廉明、極仁恕,但隻是疾惡如仇耳!”汪費道:“楊代巡不知幾時出京?”黃輿道:“命已下了,京中久住不得,隻怕此時也離京了。”汪費道:“門生進京,實指望領老師大教,不期老師又榮任,門生意欲借前麵一個郵亭,求老師暫停大駕,少敘片時,不知老師肯見愛否?”黃輿道:“學生正要與天隱盤桓,但路途之間,行人往來,似乎不便。況學生敝任與貴治相近,領教正自有日,此時隻得要別了。”汪費道:“老師既是要行,門生不敢強留,但老師前途尚遠,門生謹以百金少充路費,乞老師笑納。”黃輿道:“這個使不得!學生若是做窮秀才時,受人些恩惠,雖非君子,還無波患。今日僥幸,我與你俱已做了朝廷臣子,則此身功罪自在朝廷,若受人一分一文,非贓即私,異日朝廷考察得知,恐此身不保,如何敢受?”汪費笑道:“仕途交際,從來如此,老師不必太泥!”黃輿道:“此事不獨學生不敢,就是天隱亦當謹守,倘一失足,悔之晚矣!”汪費見黃輿不受,隻得罷了,各自上轎而去。正是:
小人作用倚黃金,專以黃金買黑心。
到得一塵都不染,始知空自用機深。
黃輿別了,竟自往南上任不題。
卻說汪費往北,一路上想道:“黃老兒如此迂腐,雖中進士,隻怕做官終不發揚,結交他也無用處。”便丟開不在心上。到了京師,果然銀子上前,各衙門一頓夤緣,便都道他少年有才,複任三年,又鑽謀行取,吏部得他賄賂,許他道:“隻消新按院有個薦本,便好替他維持。”汪費見吏部許了,滿心歡喜,隻思量去鑽謀按院。打聽按院又出京了,恐怕他先到江西,訪知他貪酷之事,便難夤緣,隻得連夜趕出京來。
到了南京,雇船上江西,船家因價錢少不肯去。汪費的家人、衙役便使勢將船家痛打。船家被打,吆喝連天,隻見旁邊一個人,頭戴一頂高方巾,身穿一領布直裰,走過來相勸道:“列位,為何事打他?”家人道:“江西德安縣知縣汪老爺考滿回任,雇他的船,與他三兩銀子船錢,他還嫌少不肯去,你道該打不該打?”船家道:“三千裏路,人工吃用,也要盤纏得來,方好服侍老爺。老爺就不肯添價,也須好說,怎麼就亂打?”家人道:“這個打算不得打!稟知老爺,狗筋還要打斷你的哩!”船家被打,隻不肯放他,急得哭將起來。旁邊勸的那個人說道:“你也不要打,船家,你也不要哭。他老爺既與你三兩銀子,你若嫌少,我也要往江西,你後稍頭順便帶了我去,我幫貼你一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家人道:“這個我們可以做得情,隻要他後稍頭搭得下。”船家道:“搭是搭得,隻是就添一兩,也還不夠吃用。”那人道:“好好裝載,倘果然不足,我再加你幾錢也是小事!”船家不敢再言,隻得裝載兩家上船,就開船往上江而來。
一日,汪費坐在艙中無聊,因推窗閑看,忽看見後稍一個帶方巾的,因問道:“是甚麼人?”家人稟道:“前日因船家嫌船錢少不肯去,是搭船的。”汪費道:“搭船也罷了,可問他是何等樣人?”家人忙走到後艙,問那人道:“老爺看見,問你是甚麼人?”那人答道:“我是山西人,會相麵。”家人回報道:“那人是個相麵的。”汪費道:“既是相麵的,可叫他來與我相相。”家人因叫那人道:“老爺叫你相麵。”那人道:“我是山西人,又不服你老爺管,你老爺為何叫得我?”家人道:“天下官管天下百姓,怎麼叫你不得?”那人道:“相麵雖小道,名列九流,往往有賢者隱遁於中,卻也輕慢不得。”家人道:“那個輕慢你?快去,快去!”那人因走到中艙來,將手一拱道:“老先生請了。”汪費見他拱手,也不喜歡,便坐著不答禮,隻說道:“你會相麵麼?”那人道:“頗知一二。”汪費道:“既會相麵,你可細細相我一相,看我的官要做到甚麼地位?”那人真個細細將汪費看了一回道:“我看老先生頭圓麵方,眉清目秀,到也是科目出身,更兼聲宏氣壯,異日前程八座有分。”汪費聽了歡喜道:“到也相得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