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白夜:彼得堡的一大景觀,由於彼得堡地理上靠近北極,所以夏天的白天很長,夜間很短,特別是六月初到七月初,其中有幾天通夜不黑,稱為白夜,每到此時,去彼得堡觀賞的人頗多——譯注(下略)。
……莫非他的來世,隻是為了在你心靈中作片刻的伴旅?……
伊萬·屠格涅夫伊萬·屠格涅夫(1818-1883):俄國作家,寫有《獵人日記》、《父與子》等小說,此處引自他1843年創作的一詩《小花》。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引用時略有出入。
夜景優美異常,親愛的讀者,我們隻有在花信年華時,也許才能有那樣的夜晚。滿天的星鬥密密麻麻,天空通亮無比,您隻要看上它一眼,就會情不自禁地自我發問:在這樣的天空下,每個生氣、任性的人還能生活得下去?這也是一個幼稚的問題,親愛的讀者,是一個非常幼稚的問題,不過,天啊,您心裏還是多問問!……說到一些任性和生各種各樣氣的先生,我也不能不想起自己在這一整天的雅行。從一大早起,一個奇怪的煩惱就開始折磨我。我突然覺得,所有的人都丟下了我,撇開了孤苦伶仃的我,所有的人都不再理我。當然嘍,任何人都有權問:這所有的人究竟是誰?因為我這個人在彼得堡已經住上了八年,沒能搞上一次交際。不過,我要交際有什麼用?
不用交際,整個彼得堡我都熟悉;這就是當整個彼得堡突然動身去別墅時、我覺得所有的人都撇下我的原因。剩下我一個人,我很害怕,於是,整整的三天,我心煩意亂,在城裏蕩來蕩去,一點兒也弄不明白,我會發生什麼事。無論是去涅瓦大街,去花園,還是在沿岸街上徘徊——在某個時候,在整整的某一年裏,在某個地方,我所熟悉的臉,一張也沒有見著。當然嘍,他們不認識我,可我倒是認識他們。我對他們有所了解;我幾乎研究了他們的麵部表情——當他們麵帶喜色時,看著他們,我賞心悅目;當他們愁眉苦臉時,我悶悶不樂。每天在一個固定的時候,我在方坦卡河旁都會遇到一個小老頭,差一點兒和他交上了朋友。他的麵部神情很威嚴,很深沉,鼻下的嘴總是悄悄說著什麼,左手不停地擺動,而右手拐著一根疤多節多的金鑲頭手杖。
他也注意到了我,對我懷起同情心來。在固定的時候,隻要我不在方坦卡河旁的那個地方,我深信,他定會突然怏怏不快。正因為這樣,我們有時差一點兒相互鞠躬打招呼,特別是在兩人情緒好的時候。幾天前,我們整整兩天沒有見麵,到了第三天,我們碰上了,我們的手已經開始摘帽,幸虧我們猛醒了過來,手鬆開了,各自同情地從對方的身旁走了過去。我連房子也熟悉。當我走路的時候,每座房子都好像奔到我前麵的馬路上,從所有的窗眼裏看著我,幾乎都在說:“您好,貴體怎樣?我嘛,蒼天在上,身體康健,五月份要給我加層樓。”或者是:“您的身體好嗎?我明天要維修了。”或者說:“我差一點兒被燒掉,可把我嚇死了”,如此等等。它們中有我最喜愛的,有我的密友;今年夏天,其中一幢還打算給建築師治一治病。
我將每天故意到它那兒彎一彎,可別把它治壞了,上帝保佑它吧!……但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一所特別漂亮的淺紅色小房子的事。這是一所磚石房子,可愛極了,每當我從旁邊走過時,它看我特別殷勤,看它自己蠢苯的左鄰右舍特別傲慢,看得我的心都樂開了花。在上星期,我在街上走,我朝朋友一看——突然聽到了抱怨聲:“他們把我塗成了黃色啦!”惡棍!暴徒!無論是圓柱,還是屋簷,他們什麼都沒有放過去,於是我的朋友變成了黃色,像一隻金絲雀。為此事,我差一點兒倒出肚子裏的膽汁,至今,我都沒有勇氣去看一看我這個被毀了容的可憐人,它被重重地塗上了世界帝國的色彩。
總之,讀者,您明白,我對整個彼得堡是何等的熟悉!
我已經說過,整整的三天,我一直是焦躁不安,直到我悟出它的原因所在。我在大街上心情不快(一會兒這個沒有,一會兒那個沒有,不知躲到那兒去了?)——就是在家裏,我自己也是魂不附體。花了兩個晚上在想:在我的棲身之地,我缺啥?為什麼住在裏麵這樣不自在?——我困惑不解地打量著自己熏黑了的綠牆壁、掛著蜘蛛網的天花板(馬特廖娜培養蜘蛛網真出色),我重新察看自己所有的家具,仔細地看了每一張椅子,我在想,災難是不是在這裏呢(因為我這裏隻有一張椅子放在不是昨天放的地方,所以我魂不附體)?我看著窗戶,一切都是枉費心機……,心裏絲毫沒有變得輕鬆一點兒!我甚至本來想把馬特廖娜叫來,就蜘蛛網,就到處亂糟糟的,立即訓斥她一頓;但她隻是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一個字都沒有回答就走開了,因此蜘蛛網至今仍然在老地方太太平平地高掛。我隻是在今天早上最終才琢磨出是怎麼一回事。
唉!要知道,他們甩開了我,縮進別墅裏去了!請原諒這個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字眼,可我哪能顧得上用什麼高雅的文體,因為要知道,在彼得堡有過的一切,不是搬走了,就是正在搬到別墅裏去;因為每個外表上儀表堂堂、可敬可畏的先生雇了馬車,我看著他們頃刻間變成了可敬可畏的一家之長,在處理完多少日常公務事務之後,他們輕輕鬆鬆地動身去自家的腹地,去別墅;因為現在每一個過路的人都完全是另一副特別的神態,他們差不多對每一個碰上的人都說:“先生們,我們在這裏,不過是這樣,是路過的,過兩個小時,我們就去別墅了”。白得像白糖一樣的纖細的手指,先是咚咚地敲了敲窗戶,接著,窗戶被打開了,一個美貌女郎探出了小腦袋,招呼一個賣盆花的人過來——我馬上,我轉眼間就意識到,這些花,純粹是買一買,也就是說,完全不是為了在春天悶熱的都市住宅裏欣賞欣賞,而他們很快,很快就全家搬到別墅去,花也隨身帶走。除此之外,我本人的一個嶄新的、特別的發明成績斐然,隻要憑一個神態,我已經能夠準確無誤地標出,誰住什麼樣的別墅。住在石島、藥房島或者彼得戈夫大道旁的人,他們的特點是舉止文雅,夏裝時髦講究,他們進入城池的馬車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