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在繼續著,倒下的人越來越多,蘇回天的琴聲更趨激越,和著遠處火山噴發的轟隆聲,紛紛雜雜,讓人心煩意亂。
“阿彌陀佛,何為生?何為死?有人拚了命求死,有人拚了命求生,善哉善哉,何苦何苦?”
渙塵語氣悲憫,聲音不大,步態看似緩慢,轉眼卻到了夏茉子跟前,朝夏茉子合什一揖,背過身去,盤膝而坐。與他一道前來的另外十八名僧人,站成一圈將夏茉子和宋莘莘圍在中間,均背過身去,和渙塵一道盤膝而坐,雙手合什於胸前,口中喃喃念起了佛經。
“有勞各位大師。”夏茉子迅速解下宋莘莘身上的披風鋪在地上,將宋莘莘平放其上。
上官逸和夏老爹再次攻向朔麒雲,剛才被朔麒雲擊倒的狄靖,強撐著身子從地上站起,不管不顧地挺劍刺向朔麒雲。
狄靖一次又一次地倒下,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再打,血染滿了他的素袍,已看不清原來的顏色,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別這樣,狄靖,你退下,別打了……師父,別打了……”
被三人圍攻的朔麒雲,出手依然從容,臉上的神色越來越猙獰,可同時他眉心的那道血印正漸漸淡去,若血印完全消失,受魔功反噬的時候也到了。
大悲寺僧人的頌經聲衝破了長空,在雙龍峽壁頂不斷回蕩,將我浮燥紛亂的心緒漸漸撫平,之前被索魂琴繞亂的氣息也逐漸平複。
另一邊廂,蘇回天的雙手在琴上一陣狂撫,琴音一轉,漸趨激昂,如萬馬千軍橫蕩而過。可無論琴聲如何跌宕起伏,頌經聲仍然平緩地吟唱著,再次將琴聲壓了下去,蘇回天的臉色漲得通紅,早已不複先前的從容自若。
又過了片刻,終於,琴弦錚然斷開,琴聲突兀地終止,蘇回天狂噴一口鮮血後,伏倒在斷琴上一動不動。
懸劍閣的人大驚失色,而被琴聲困擾多時的飛羽幫和天魔教教眾,此時則精神大振,形勢一下逆轉,飛羽幫和天魔教的人很快占了上風。懸劍閣和雲影衛陣腳大亂,須臾便被重重包圍,隻剩了不到三十人在拚死抵抗。
到了此時,形勢已毋庸置疑,朔麒雲大勢已去。
我幾次想突圍而去,均被雲影衛的人攔住,正懊惱間,遠處兩道身影如流星般朝我掠近,其中一人藍衣染血,寶劍生輝,正是北淩羽,另一人則是秦怒。
“淩羽……”
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漸漸朝我靠近,我隻覺這漫天的陰霾灰燼霎時盡數散去,仿佛晨曦初露。可當他靠近,藍衣上那一大片刺目的血跡讓我心頭猛地一沉。
秦怒甫一靠近便出手如電,攻向守著我的三名雲影衛,北淩羽則趁機拉著我躍了出去。
剛一落地,紫影閃動,朔麒雲擺脫了上官逸三人的圍攻,在半空中雙掌齊出,一陣陰寒之氣呼嘯襲來,猝不及防之下,我與北淩羽的手鬆開,踉蹌摔倒,緊接著眼前一花,朔麒雲已緊緊箍著我的腰,躍到懸崖邊上。
這一下來得突然,眾人皆住了手,望向站於懸崖邊上的我和朔麒雲。
轟隆一聲巨響,驚天動地,火山再次猛烈噴發,烈焰如怒火般衝天而出,直入雲霄。滾滾岩漿洶湧地流入兩峽之間的深壑,仿佛一條從天而降的赤金怒江。而此刻,我和朔麒雲正站在這條赤金怒江的峭壁之上,
北淩羽一雙星目緊鎖在朔麒雲身上,朗聲道:“朔麒雲,你還不明白嗎?你已是強弩之末,識相的話,交出解藥,饒你一死!”
朔麒雲沉默著,眉心的紅印已散去。狂風呼嘯,揚起他的長發,紫袍在風中獵獵飛舞,琥珀色的眸子冷冷地在眾人身上逐一掃視,手從我腰上鬆開,轉而握緊我的手。
他的手一如往昔的冰冷,此時正微微發著抖,但我知道他並不是因為害怕而發抖,而是因為時間已到,北冥大法的反噬即將來臨。驕傲如他,斷不會乖乖地交出解藥以乞求交換自己的性命,更不會任由自己的敵人將自己手刃,這便是此時他和我站在懸崖絕壁之前的原因,他選擇了與我同歸於盡。
殺戮已經停止,所有人都緊張地注視著我和朔麒雲。
上官逸早已殺紅了眼,蝙蝠麵具下依然透著凜冽殺氣,握著玄鐵闊劍的手骨節泛白。
狄靖木然地站著,身上的素袍已破爛不堪,俊美如仙的臉上毫無生氣,一絲腥紅正從他嘴角流下。
北淩羽站得最近,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以劍撐地勉力站著,鮮血自他肋腹不斷湧出,似會隨時倒下。
四目相投,緊緊交纏,他的眸中,閃動著絕望和痛苦。
天地間一片蕭瑟,壁頂上滿目瘡痍,煙火彌漫,我的身後,是一道天塹深壑,從焰荊山上流下的滾滾岩漿,正洶湧地在這道深壑中翻滾。
東方天際之上,啟明星高懸,發著耀眼的光芒,晨曦即將來臨。
頌經聲依然如天籟般源源而來,那悲憫天下的頌唱,寧靜而安詳,如月夜下溪澗之水潺潺流淌,滌蕩了所有的塵埃。
終於也到了嗎?一切就這樣結束了。這一刻,我的心中沒有恐懼,隻有不舍和留戀。回首這匆匆的一生,它是短暫的,又是永恒的,我愛過,也恨過,我擁有了世間最珍貴的情感,雖不舍,已無憾。
朔麒雲冷笑了一下,麵無表情地道:“是時候了,寧萱,和這個世界告別吧。”
他的手越來越緊,我努力朝北淩羽笑了笑,我希望在我離開之際,留在他腦中的是我嫵媚的笑臉。
北淩羽的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想舉步朝我走來,卻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腳下一個踉蹌,以劍撐地身體半跪於地上,痛苦地望著我。
“不……萱兒,不……”
我閉上眼,不忍再看,隻等著化為灰燼的下一刻。
驀然間,一聲嬰啼劃破長空,清晰地闖入我耳中。那嬰啼聲是那樣的脆弱,那樣的不堪一擊,卻又是那樣的頑強,那樣的悅耳,一聲又一聲,伴著喃喃的頌經聲,譜成了世間最動人心弦的音韻。
渙塵大師突然睜開雙目,當空一聲斥喝:“知幻即離,離幻即覺,癡兒,還不覺悟嗎?”
狄靖猛地一顫,手中長劍當地一聲掉落,踉蹌地跪於地上。
那嬰兒仍在放聲大哭,似在向世人宣告他的到來,宣告他對生命的渴望。
我輕聲道:“麒雲,你聽,是一個新的生命,他在哭,這哭聲……真好聽……”
朔麒雲渾身一顫,定定地望著前方,夏茉子手中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隻有七月的嬰兒,像隻貓兒般瘦小。夏茉子臉帶微笑,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身上的血汙。
我反握著朔麒雲的手,“麒雲,你該放手了,回去吧。”
朔麒雲猛地回過頭來,低頭看著我,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進我眸中,須臾,自嘲地冷笑道:“回去?回哪裏去?我還有退路嗎?”
那雙曾經傲視天下的眸子,此時已黯然失色,隻剩了不甘和倔強。過往的種種恩怨在這一瞬間已煙消雲散,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放下一切,重新開始。
“為什麼沒有?天下何其之大,隻要你願意,哪裏都有路。”
朔麒雲怔怔地看著我,似是看到了不可思議之事,良久,他忽然抬手,往我臉頰撫去。原來我竟然流淚了,是為他?還是為我自己?這一刻,我已無從分辨。
“那是你的路,不是我的。”他再次握了握我的手,語氣變得溫柔,帶著一絲眷戀,“惜月,你的手,真暖……”
他朝我笑了笑,我隻覺手中一空,他已抽手,而我手心裏多了一顆小小的藥丸。
他微笑著,琥珀色的眸子瞬間流光溢彩,身體猛地往後躍去,衣袂上那怒放的桃之夭夭滑過我的指尖,紫袍帶出一道長長的弧線,轉瞬消失於那滾滾的岩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