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曰:天下何事最樂?曰:讀未曾讀過書。但讀未曾讀過書,而既已經我讀過,則竟讀過矣。其書之何以移我性情,增益我神智,不知也;其書之何以代我笑罵,代我牢騷歌哭,不知也;其書之何以激發我廉恥,扶掖我人品氣概,不知也。既已不知,則竟讀過矣;即已竟讀過,則竟不鑽矣。夫竟讀過而竟不知者,如老僧撞鍾,僅記百有八之數而已耶;如星家測管,僅通三六之台符而已耶;如蒙童就塾,反識千者為字,百者為姓而已耶。夫亦讀未曾讀過書,而竟讀過,性情如故,神智如故,歌哭笑罵如故,廉恥之與品概皆如故,而竟不知也耶。其如故者何也?我見夫村農牧豎矣,知有布粟犁犢之樂。而布粟犁讀之外則不樂。我見夫舟商估客矣,知有錙銖貨貝之樂,而錙銖貨貝之外則不樂。蓋習其固□□□□□,便利其心思手足。
譬久居城市者,移之居鄉,則有□而□□;譬久居山水者,移之居城市,則有時而又愀然。試未破其胸中膠柱鼓瑟、饑食飽衣之常情,以致如是則樂,不如是則不樂也。如是則樂,將目之所經見,耳之所經聞,三家老學究之所經講說,遂群起而奉之曰:此其書不可不讀。不如是則不樂,將目之所未經見,耳之所未經聞,三家老學究之所未經講說,遂群起而奉之曰:此其書決不可讀。有一謂此書決不可讀之人,吾甚樂有此人;有一人倡謂此書決不可讀之言,吾甚樂有此言。獨不樂有讀此書而竟讀過,竟讀過而竟不知者也。然則讀此書而何以遂不竟讀過,且不竟讀過而何以竟知讀此書?曰移我性情、增益我神智之書也;曰代我笑罵、代我牢騷歌哭之書也;曰激發我廉恥、扶掖我人品氣概之書也!是真能讀者矣,是真能知者矣,是真能樂天下最樂者矣。
吳山道人諧野書於半塘之釣魚舫中
正文:
登壇說法人都曉,隻有個圈難跳。當頭一棒揎開了,不怕你生生惱。
道學先生慣好,把黃臉家婆笑倒。反是愚夫便易,守定鍋同灶。
右調《迎春樂》
從來陰騭二字,沒有人不會講,也沒有人做不來的。隻是本心好,力量上不濟;力量好,念頭上不穩。就是古來英雄豪傑,上半截學了孔孟,下半截仍做了盜蹠,總不過壞在一時一念。人說是誤在一時,我道是誤了自家一世,人說是誤在一念,我道是誤了自家終身。所以酒色財氣四個字,偏重不得。中間最壞人品行、壞人心術的,是個色字。多少有根基、有功名富貴的,都為了粉麵油頭,便是利害當前,也全不顧忌,卻不知道天公的算盤一毫不肯走漏。我如今說一個有功於人、無損於己的陰騭,便是有力量的做得來,連那無力量的也做得起。隻是念頭要拿得穩,終不然柳下惠坐懷不亂,當真是個鐵石漢子,一毫不動情的麼?他也是操守堅固如一塊赤色金子,入火不變的。若是那魯男子閉戶不納的學問,他也是塊金子,卻不肯向火裏煉一煉,恐怕銅氣未除,寧可守定本色。這兩個古人,卻是千古不好色的好聖賢。我如今說個故事,雖及不得柳下惠,也還學得上魯男子。
這個人姓林,諱昆鳥化,字扶搖,是福建漳州府的孝廉,年紀三十六歲,生得麵貌清奇。隻為他做人”爽,不肯同流合汙,去交結那官府,終年隻靠著祖遺下的幾畝田度日子。因為會過三次試,又變賣了些田產,家私倒比做秀才的時節反窮了些。自三十歲上斷了弦,便不肯娶親。有來做媒的,道是某家小姐,生得千嬌百媚,他說年紀小做不得對頭。有來說某家二婚,有許多賠帶,他說不要這醃臢貨。人見他性情古怪,也再不來替他做媒。他卻閉戶讀書,與昔日同筆硯的幾個窮朋友做些會文。
一日在家裏無事,叫蒼頭林鹿沽一壺酒來,他卻拿了本書,對著那未開的菊花自斟自酌。正飲得高興,隻見那蒼頭慌慌忙忙的跑進來,說是門前有三位抬新轎子的爺來拜。林孝廉道:“我一向不與勢利輩來往,隻怕他拜差了。”蒼頭說:“現有名帖在這裏。”林孝廉才拿帖子看,見是今科新中式的舉人。隻聽得前麵有人拍著廳柱,大聲聲的叫喚,蒼頭趕出來看,卻是一起帶綜帽、穿屯絹衣服的大叔們。口裏喊道:“會就會,不會就罷了,不要擔閣了我們拜客。”說猶未了,隻見那三位舉人已踱到廳上了。一個白淨麵孔、三丫須的姓鄔,諱雲漢;一個身材短矮、有許多麻子的姓錢,諱鶴舉;一個近覷眼、幾根短髭髯的姓胡,諱有容,都是洋洋得意的坐在椅子上,對著那些家人說道:“你們去叫轎夫吃些飯,我們在這裏略坐一坐。”那些人答應了一聲,都出去了。
林鹿走進來,對著主人說道:“三位爺已在廳上候相會哩。”林孝廉不得已,才穿了衣服出來。那三個舉人見他出來遲了,道是做前輩的氣質,都有些傲睨他的光景。林孝廉作過揖罷,道:“是小弟一向疏懶,有失拜賀。”三個舉人道:“我們新進,何足掛齒。”隨問道:“台兄幾時榮行?弟輩好附驥尾。”林孝廉道:“小弟久於此道荒唐,隻好藉此去路上看看山水。”吃過一道茶,眾人又問了些路程,隨即訂在九月初十起身,大家一揖而別。林孝廉見他們做模做樣的上了轎,許多管家興興頭頭的蜂擁而去,不覺笑了一聲。蒼頭也便關了門,隨後進來,口中咕噥道:“怪不得這起少年會聯捷,他的氣焰先比我家爺不同了。”林孝廉聽得,默默的歎了口氣。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