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孀居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歲那一年,為了要逃避這段無可否認,早已失去價值,而又無法超越的時期,我於三月底來到了蒙特卡羅。老實地說,我來這裏是出於孤寂無聊,出於那種令人痛苦,像是內心空虛激起的惡心感。這種空虛的感覺隻有靠外在的小小刺激來填補。我內心深處越是心灰意冷、毫無感情,卻越是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推到人生陀螺旋轉得最為迅速的地方。對於缺乏人生體驗的人來說,看到別人情感激蕩,焦躁不安,倒也不失為一種精神感受,像看戲和聽音樂就有這樣的感受。
“正因為這個原故,我也就常常光顧夜總會的賭場(原文為“Kasino”,是蒙特卡羅一處規模相當大的遊樂館,裏麵主要的設備為賭廳。),在那兒看那些人時而喜形於色,時而驚慌失措,無數張麵孔瞬息萬變,幻化起伏。這時候,我的體內也有一股可怕的潮水在湧動,這一切都令我著迷。另外,我丈夫生前也喜歡偶爾光顧一下賭廳,是那裏的客人,但從不上癮。對於他往日的所有習慣,我仍懷著某種徒然無意的虔誠恪守著,繼續著。正是在那裏,開始了我一生中的那個二十四小時,回腸蕩氣,激動人心,遠勝一切賭戲,我的命運就此永受困擾。
“那天中午,我同我家的一位親戚馮?M公爵夫人在一起吃午飯,後來又一道用了晚餐。飯後,我覺著還沒累到上床睡覺的程度,於是,我便去了賭廳。我在賭台間來來回回閑溜著,自己並不下注。我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觀察著那些聚到一處的賭客們。我所說的‘特殊方式’就是我那去世的丈夫傳授給我的。有一次,我曾向他抱怨說,在一旁注視久了,令人厭倦,總目不轉睛地瞅著那些同樣的麵孔,實在叫我興味索然。那些幹癟的老太婆,坐在沙發裏幾個小時才敢下一回賭注,還有那些老奸巨猾的賭徒和玩著紙牌的妓女。所有這班人都是群名聲不太好的人,他們湊到一起形成這麼個小圈子。您是知道的,他們在掘劣的小說裏往往被描繪得富有詩情畫意且都羅曼蒂克,仿佛全是些高雅的花朵和歐洲的顯貴,而實際看來,這一切都大為遜色。同時,二十年前的賭場遠比現在新建的現代式豪華賭堡要吸引人得多。從前,賭台上滾來滾去的還都是些能令人產生遐想的、感性的、看得見摸得著的金子,無數簌簌作響的鈔票,金燦燦的拿破侖(十九世紀法國錢幣之一。)和黏濕的五法郎銀幣等,都在那裏雜亂地打著旋。
而如今,在賭場裏隻見一群小市民氣的觀光客,無精打采地揮霍著手中毫無特色的籌碼。但即使是那時候,我就已經在那些冷默、千篇一律的麵孔上找不到什麼吸引力了。直到有一天,我那愛好手相術的丈夫教給我一種完全特殊的欣賞方法,這樣就遠比懶洋洋地傻站著有趣得多,也更令人興奮、引人入勝。這方法便是:不要看任何一張麵孔,要專注賭台的四角,在賭台的四角又隻盯著下賭注的手,隻留神那些手特殊的一舉一動。我不知道,您本人是否也曾偶爾有過這麼一回,眼裏隻注意到綠色的賭台,隻凝望那一片綠色的方地,看那中央的圓球似醉漢般跌跌撞撞,一個碼子一個碼子地滾動著。許多鈔票,許多圓溜溜的銀幣和金幣,接連不斷地打著旋,落進劃好界線的四方場地內。立時,管台子的人好似播種一般,揮動手中的耙,割麥似的將這些錢全部收獲,或者將它們斂到一起,推到贏家麵前。用這樣透視角度去觀察,惟一變化不定的就是那些手——綠色賭台四周許許多多隻手,都在閃閃發亮,都在躍躍欲試,都在伺機等待。每隻手都像是準備躍身即出的猛獸,在像山洞一般的袖口處窺探著。每隻手又形狀不一,顏色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