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城京(1 / 2)

在我十六歲那年,哥突然對我說:“澄,咱們搬家吧。”

其時我正在上班(那是隻要我去了就有工資拿的地方,因此我有義務表現得認真些),在這種哥哥的光環下生活久了,還是多少懂得該怎麼做的。

於是我拿起麈尾,擺出談話的姿勢,然後以非常感興趣似的口吻問了我該問的話:“怎麼突然要這樣?”

“雖然你會反對,但無論如何都想換個新環境啊!”哥在嚇了我一跳之後通常都會抿緊嘴唇,順手理一下鬢邊垂下的長發,從小到大都如此。這次他把原本蒼白的嘴唇壓得猶如胡同口二大媽攤的煎餅,還反複扯了幾下頭發。

隨著他不本意皺起的眉頭,我瞥見了幾根斷裂的發絲從他白皙細長的手指裏冒出頭來,看來他也有沒料到的事情。

“可是這樣下決定的話不是有點太任性了麼?”

“不是任性啊!我已經考慮了很久的。隻有你才能支持我。”

他說著,目光很優美地在空中劃過幾條果斷的折線,繞過礙物,直投向窗外。那礙眼的無非是我,而他所能看見的,即使已經盡力,也無非是牆。

一、平城京

我生活在一座有趣的獨一無二的城市。至少我至今還這樣想著,盡管如此,我對是否留在這裏還是持很無所謂的態度。

平城如他的名字一樣建立在平地上,在這個多山之國並不易於尋覓這塊寶地,它的東西南北一樣寬,分成九個區域,像一個盒子被踩扁在廣袤的土地上,整座泥土修葺的城市顯出和土一樣的顏色,房頂上多數覆蓋了稻草,瓦也是黃土燒的,所以假如以上帝的角度,即使這樣一座超級都市,不仔細辯認也是看不出來的。

這裏的建築都不高,個別樓房都在城北,這並非全然是為了突出威嚴,因為城裏人都在燒柴,一到傍晚,便有沉沉的人造暮靄,我偶然到五鳳樓上也看不見人間。倘在上風還好,若不小心住進了城東南區,則暮靄從當日酉時如公主龐大的裙擺翩然而降,人們要欣賞這裙底風光直到次日申時,然而申時一過,anotherday的公主裙又如期而至,把所有人都籠罩下來。城東南區的人不同之處在於,他們要在這裙子底下呆上十一個時辰,而城西北的人隻需半個時辰都不到,城北區的人則無緣於裙子底下,因為他們沒機會燒柴。

城東南區的群眾生活起來並不能算康健,但至少他們很快樂。生活上的確有些不方便,比如洗了衣服之後很難晾幹,且不能保證顏色。這一點由賣柴火的人掌握,他們挑進城裏的柴都是浸泡過的,這樣比較能賣好分量。在這種情況下買主倒也不怎麼爭執,因為他們用以換柴的米,也絕對稱不上幹燥,隻是嘿咗嘿咗的把柴挑到爐子邊上,用燃燒時的熱氣烤幹。有些人家裏條件好地方寬敞,都準備了一間儲存米的房子,他們把那房子修成平頂,屋裏專門用來浸泡米,房頂上專門用來曬柴。我小的時候曾經問老師京城為什麼叫平城,他也說是因為房子都是平頂的。於是我又問為什麼不叫平頂城,老師便險巍巍斜了我一眼反詰:有哪個京城會用那麼難聽的名字嗎?我不敢再說,也就是說,京城之所以叫平城,更重要的是好聽,並不像老師嘴上說的那樣依據事實而來的。

可即使曬柴,也未必完全幹燥,平城京的柴燒起來還是會有劈裏啪啦的響聲,他們挑選了一種響聲比較大的貯藏起來,以便在大儺的時候嚇跑野獸,這個後來被稱為過年,其餘的響聲則純粹是一種副產品,副產品的意思就是說多數人在煮飯燒火的時候是不想聽這聲音的,但由於客觀存在又不得不聽的。而且柴會冒出五顏六色的煙,因為浸泡的水質不同,最為普遍的是含鉀離子多的,會冒出紫紅色的煙,而如果含鈉多了就會冒黃煙,含鋇多了就會冒土綠色的煙,我隻見過一次冒煙,冒的是青翠欲滴的那種顏色,他們說這顏色很高貴。但是市井裏不是這樣認為:假如冒了綠煙,主婦們就會罵賣柴的該死缺德,澆水也要澆這有毒的水來汙染環境;假如是冒了黃煙就會很興奮,把柴拿出去曬了又曬,直到上麵結了一層霜一樣的東西,再用刀片一點點刮在碗裏拿回來當鹽吃——因為鹽是特殊供應的,要有證件才能購買——能省不少米去換鹽;而假如冒了紫煙就什麼也不說,京城裏常常紫氣氤氳,也因此被稱為紫陌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