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提倡實業偏屬鄉愚 造就工人終歸學業
卻說總收支許晴軒,因紗布滯銷,工廠停辦,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聽得單子肅說出一大篇名論,不覺觸動一件心事。當下惠了煙帳,匆匆的起身別去,便到總經理楊鳳簫屋裏,要合他商量廠事。隻見鳳簫的馬車夫,拉著一匹菊花青的馬,在那裏溜,仰麵對晴軒道:“許老爺,不是找我們老爺麼?他在新清和金娥卿家,隻怕這時和局上場了。”晴軒隻得叫包車夫踅到新清和。走進門時,隻聽得樓上麻將牌聲清脆。上樓見吳達甫、陳筱春、諸靄如、陸仲笙都在那裏,卻都是廠中前前後後的朋友。在局四人:一是鳳簫不用說;一是任桂軒;一是包法裁;其次便是達甫。
大家見晴軒來了,齊道:“好極!達甫有了替工。”晴軒道:“我是有正經公事,來合鳳翁商議的。”鳳簫道:“你又來了!廠裏業已停工,還有甚麼公事?我顧不得許多,碰和要緊。”晴軒笑著,開口不得,便問道:“你們是照舊的碼子吧?”筱春在旁插嘴道:“今兒是三百塊一底,達哥已是一百九十九元下去了。我們二人合碰的,不知甚麼道理,法裁的清一色偏和得出;我們一副三番一色,就被人家抓湊了。”晴軒道:“我不信,我來替你們翻本。”達甫垂頭喪氣道:“你別想替我們翻本,我這牌風是被筱春鬥壞了,好在隻這一副,讓我碰完了,你接下去碰吧。
”晴軒點頭,手裏捏著一隻水煙袋,站在法裁背後觀看,隻見法裁手去抓著一張牌,做勢搔癢,一轉眼間,把牌攤下和了。原來自抓白板。晴軒自覺疑心,當下心生一計,故意嚷道:“不好,不好!我有一樁緊要的事,約著朋友在那裏等我哩,說不得去一趟。”達甫道:“碰和要緊。”晴軒道:“我去就來。”言下披上馬褂,登登登下樓去了。直到擺抬麵時,晴軒方來。碰和的四位,業已結帳。法裁贏到五百多元,達甫輸了一底。吃酒中,晴軒拉著鳳簫,對躺在榻上,談起廠裏的事。晴軒道:“機器久停是要壞的,存貨堆積,也擱利錢,我們總須設法賤售存貨,開工再織新貨才是。”鳳簫道:“你這話也是,我們從緩商議吧。”當下吃完各散。
晴軒見鳳簫無意整顧廠事,隻得另覓機緣。誰知浮沉許多年,高不攀來低不就;幸虧自己稍有幾文積蓄,做些另碎的買賣,倒也很過得去。
又過幾年,上海的商情大變,幾乎沒一家不折本。滿街鋪子,除了煙紙店、吃食店、洋貨店,還都賺錢,其餘倒是外國呢絨店,日本雜貨店,輝煌如故。中國實業上,失敗的何止一家。晴軒雖說多年混入商界中,這些大處眼光卻還短少,也沒工夫去調查研究,隻是覺得銀根極緊,一切往來交涉,總不是寬裕景象。
一天,有事到蘇州去,住了幾天,仍複回到上海。當時寫了招商公司船的大餐間票子。你道晴軒為何不趁鐵路?原來汽車雖快,卻怕頭暈,因素日腦中有病的。閑言慢表。再說晴軒有幾位蘇州朋友,約他在租界上一個新開揚州館裏吃中飯,吃得酒酣耳熱,到了時候,這才下船。隻見那大餐間裏,曠蕩蕩的就隻自己一鋪,差不多開船時節,隻見一人匆匆忙忙,叫挑夫把行李挑上船來,隨後自己下船,進了大餐間。晴軒見他身穿一件醬色魯山綢的夾衫,分明是複染的。眼睛上一副眼鏡,倒是金絲邊的。鋪蓋之外,還有一個大皮包,一隻網籃。這人皮膚是黃中帶黑,臉上帶著鄉愚氣息。晴軒躊躇道:“此人來得尷尬,莫非不是好人。”那人一麵把鋪蓋攤好,一麵打開皮包,取出一本洋裝書,放在枕邊,預備要翻閱的光景。這時船已開行,他卻不看書,請教晴軒姓名,晴軒告知了他,也請教他姓名,他道:“我姓餘名知化,是上海鄉下人,務農為業。
”晴軒道:“這回來蘇州,是什麼貴幹?”知化道:“兄弟造了幾部舂米機器,被一位朋友看見了,硬要試用這機器,其實造得還沒精工,因他急於試辦,隻得送給他。現在他在無錫納了行帖,收米學舂,特請我去指點一切,幸虧機器倒還應手,一天好出七八十擔米。”晴軒聽了,不覺吐舌道:”了不得!餘先生有這樣大才,還說在鄉下種田,這話兄弟不信,莫非說謊麼?”知化道:“兄弟平生沒他長處,就隻不肯說謊話。兄弟其實是個村農,隻因小時候就喜留心這工藝上麵的事,略能製造罷了。被真正內行看見了,連嘴都笑豁。”晴軒道:“什麼活,要是造得不好,哪裏能舂這好多米?餘先生休得過謙,實在還要請教!”知化連稱不敢。略談一會,知化便看他的洋裝書。睛軒湊近看時,一字不識,問起來,才知他看的是西文算學,睛軒尤其佩服。看看天晚,船上開出晚飯,睛軒合知化一桌吃。睛軒開出路菜,是半隻板鴨,一方南腿,叫茶房切好送來。知化也打開了一瓶外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