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男兒蔚為萬夫雄(2 / 3)

子鵬這才高興地接受了任務。

黃昏初起的薄暮中,猴子石的曬穀場上,散亂的滿地潰兵東一支西一支點燃了火把,在火把忽閃忽閃的映照下,團長皺著眉頭、吃力地辨認著懷表上的時間,嘴裏不幹不淨地罵道:“媽拉個巴子,這兩個混蛋,到現在還沒消息,搞什麼名堂?”

一個上年紀的軍官斜著眼睛說:“不會是給桂軍抓去了吧?”

另一個年輕軍官罵道:“你他媽哪隻眼睛看見桂軍了?這麼久了,鬼影子都沒晃出來一個,要我說,現在就進城,衝進去,什麼都有了!”

“人不能拿命開玩笑。”上年紀的軍官看來要穩重一些。

“屁!真他媽有幾萬桂軍在城裏,能到現在一聲槍響都聽不見?你以為他桂軍拿的是燒火棍啊?”年輕軍官伸手拔出手槍,衝附近的散兵們吆喝著,“弟兄們,夠膽兒的都給我起來,進城發財去!”

不等四周的兵站直,仿佛是為了嘲笑他的囂張,“砰”的一聲“槍”響驟然傳來,幾個軍官嚇得全身一彈,隨即便聽到曬穀場三麵的山坡上槍聲陣陣。“我們被包圍了!我們被包圍了!”曬穀場上頓時風聲鶴唳、亂成一團。

此時在曬穀場東麵的山頭上,張昆弟、陳紹休正指揮著一部分學生軍,將一串點燃的鞭炮扔進洋油桶;在曬穀場西麵的山頭上,羅學瓚、李維漢帶領的學生軍放的鞭炮聲同樣熱烈;而在曬穀場北麵的小山坡後,蕭三點著了捆成一團的十來顆大雷鳴炮,倒轉洋油桶蓋住,一屁股坐在桶上,隻聽轟的一聲悶響,一旁的蔡和森配合著他製造的“炮”聲,點燃了從鞭炮裏拆出的一堆火藥,一大團硝煙騰空而起——“槍”聲驟停。

毛澤東對著土喇叭喊道:“傅良佐部的官兵聽著,我們是桂軍。”

張昆弟、陳紹休指揮著學生軍喊道:“你們被包圍了。”

羅學瓚、李維漢等指揮的學生軍喊道:“繳槍活命,趕緊投降!”

喊聲中,斯詠、警予、開慧、蔡暢點燃了一支支火把,火把不斷傳遞到男生們手上。一時間,漫山遍野,四麵八方,喊殺四起,互相呼應。群山回蕩,喊殺聲與回音層層重疊,回旋不絕,四麵看去,暮色中,但見點點火光逐漸亮成了一片,一時間,數千潰兵仿佛陷入了千軍萬馬的重重包圍之中!

“團長,怎麼辦,怎麼辦啊……”趴在破牆後,幾個軍官慌成了一團。

“奶奶的,還能怎麼辦?衝出去!”那個年輕軍官拔出手槍。

團長製止他說:“你他媽沒長耳朵啊?聽聽,到處都是他們的人,往哪衝?想讓弟兄們送死啊?”

“不行……不行就投降吧?這好漢他不吃眼前虧嘛。”上年紀的軍官提議說。

團長覺得這主意不錯,探出頭來,扯著嗓子朝對麵山上吆喝:“對麵的桂軍弟兄,別開槍,有事好商量。”

對麵山坡後,影影綽綽的火光、人影中,傳來了毛澤東的聲音:“隻要你們繳槍投降,什麼都好商量。”

團長狡猾地要求:“口說無憑,你們得派代表過來談判,當麵答應我們的要求,不然弟兄們不放心。”

兩支火把熊熊燃燒,照亮了山坡前的路,也照亮了三個年輕的身影:兩襲長衫是飄逸的毛澤東與蕭子升,一身學生裝,是沉靜的蔡和森。一到曬穀場,幾十支槍口呼啦一下,就對準了他們。毛澤東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嘲諷的微笑,仿佛在恥笑對方的小題大做。

“幹什麼幹什麼?都他媽把槍放下!”團長眼睛一瞪,換上笑容,抱拳迎了上來打招呼,“幾位,有勞有勞。”

毛澤東大咧咧地瞟了他一眼,問:“你是誰?”

“兄弟傅良佐督軍麾下王汝南師第三團團長,哦,這兒也就兄弟軍銜最高,幾位是……”

子升一一介紹著:“這位是桂軍譚浩明司令麾下毛副官,這位是長沙市政府蔡秘書,在下姓蕭,是長沙商會的代表。受譚司令和長沙各界委托,我們三人負責今天的談判。”

“歡迎,歡迎。”團長一臉誇張的笑容,熱烈地三人握著手,眼睛卻不住地上下打量著三個實在過於年輕的對手。

其他幾個軍官的目光也都集中毛澤東的身上,他的年輕與一身便裝首先已令他們露出了一絲懷疑之色。那個五大三粗的年輕軍官看了同伴們一眼,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毛澤東的手:“譚司令的副官好年輕啊。”

毛澤東淡淡地:“傅督軍的手下也不老嘛。”

年輕軍官笑了,手上卻突然一緊,狠狠捏了下去。毛澤東微笑著,同樣加了把勁。兩張笑臉下,兩隻手無聲地、卻是狠狠地較開了勁,那個年輕軍官的笑容突然僵住,他似乎想極力撐住,但手上巨大的疼痛卻令他忍不住嘴角直抽,整張笑臉一陣扭曲,變得滑稽可笑。幾個軍官盯著二人的較量,原本帶著的幾分輕視不由得一掃而光。占盡了上風的毛澤東慢慢鬆開了手,那名年輕軍官如蒙大赦,捂著手倒退出了好幾步。

團長趕緊打著圓場:“幾位,別站在這兒啊,那邊請,那邊請。”

坐在曬穀場的民居前,雙方談判正式開始。

“局勢擺在眼前,”方木桌前,蔡和森正侃侃而談,“貴部如今已被團團包圍,真要打,結局如何,團座及列位心裏想必都有數。但不論戰局如何,我長沙各界隻有一個心願,不希望看到仗在長沙城邊打起來,殃及我千年古城之無辜官民等。因此,隻要貴部能深明大義,化幹戈為玉帛,護法軍譚司令保證,決不傷貴部兄弟一人。毛副官,是這個意思吧。”

毛澤東端起了桌上的粗瓷茶碗,看也不看對麵的軍官們:“繳槍活命,就是這句話。”

蔡和森繼續說:“隻要貴部放下武器,盡可自由回鄉,一切資遣靡費,均由我長沙商界承擔。這一點,商會的蕭代表也可以保證。”

子升點點頭,慢口答應:“隻要不在長沙打仗,錢的事,都好說,都好說。”

團長與幾個軍官互相看了看,回話道:“這其他的嘛,也還好說,就是這繳槍,沒有必要吧?要不這樣,桂軍先撤圍,放弟兄們一條活路,我們保證掉頭就走,絕不回頭再踏進長沙一步,好不好?”

“雙方各撤一步?虧團座想得出來啊。”毛澤東哈哈大笑。

團長小心翼翼地問:“那毛副官的意思是?”

子升趕緊向毛澤東使眼色,但毛澤東全不理睬,反而更加趾高氣揚:“我軍兩萬弟兄已將你們重重包圍,占盡天時地利,能來跟你談判,就是給你們麵子。留槍不留人,留人不留槍,你們自己看著辦!”

那個年輕軍官先嚷了起來:“要是我們不交槍呢?”

“乒”的一聲,毛澤東把喝幹了水的瓷碗一放:“你試試!”

上年紀的軍官趕緊打圓場:“談判嘛,談判嘛,何必動怒,何必動怒呢?都坐,都坐。”

他提起桌上的農家粗瓷茶壺,殷勤地給毛澤東續著水。毛澤東昂著頭,四平八穩坐下了。團長向幾個軍官一使眼色,幾個人隨他退往一邊角落。

子升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身,笑著:“毛副官,蔡秘書,借一步說話好嗎?”

他們三人也起身,退向另一邊角落。看看四周,子升壓低了聲音:“潤之,你這幹什麼?他們能退出長沙,問題不就解決了嗎?何必非逼他們繳槍?”

“你怎麼這麼糊塗?兩萬人圍住三千人,倒平白無故放他們把槍帶走,這可能嗎?傻瓜也不會信啊。這種時候,你就得壓他一頭。真要讓他們帶走槍,走不出幾裏路他們肯定會明白,我們這邊是個空架子,所以不敢拿他們怎麼樣。到時候一個回馬槍,那才是真的收不了場!”

民居另一邊角落裏,那個年輕軍官一臉的不服氣:“要我說,這槍不能交,繳了槍,咱們弟兄還能剩什麼?那不成了人家板上的肉?”

“咱們現在已經是板上的肉了。換了是你是我,三千條槍擺在眼前,能不要嗎?他要真不要,那倒是不對頭了。”上年紀的軍官分析得頭頭是道。

團長一錘定音:“沒錯,他要真放咱們帶槍走,就證明來的桂軍不多,可能隻是先頭部隊,他們是在嚇唬人。要真是一步也不退,非全交槍不可,那才證明人家一口就能吞了咱們。真要那樣,咱們也隻有交槍保命了。”

重新回到談判桌前,火把依然通明,映照著相對而坐的兩方代表。團長試探著問:“弟兄們商量的意思,留下三百條槍,就當給桂軍的見麵禮,你看怎麼樣?”

毛澤東看也不看他,強硬地回答:“不行!”

“那,五百條?”

“不行!”

“我再退一步,帶一半,留一半,這總可以了吧?”

“譚司令的命令,一顆子彈也不能留。這事,不用再商量了!”

“毛副官這樣說,那就不好談了。”團長說著,向幾個軍官使了個眼色。

年輕軍官會意,頭一個橫起了眼睛:“帶一半,留一半,最多這樣!”

上年紀的軍官:“對對對,弟兄們總還要防防身吧?”

另一個軍官口氣更凶:“老子本來就不想交,媽的,了不起一拍兩散!”

毛澤東:“是嗎?”

“沒錯,怎麼樣?”

蔡和森向子升使了個眼色:“要是槍的事一時不好談,那就先談談遣散費的事吧?”

子升馬上接口:“我們商會的意思,隻要貴部弟兄離開長沙,路費嘛,士兵每人七塊大洋,班排長以上,每人二十塊,連長五十,各位覺得如何?”

上了年紀的軍官脫口問道:“那我們營長呢?”話剛出口,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失言,看看周圍幾個軍官責怪的眼神,他尷尬地坐了下去。

蔡和森與子升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子升居高臨下地回答:“營長一百,團長二百。”

幾個軍官互相看了一眼,事到如今,大家顯然都無心再強撐下去了。

團長長歎了口氣:“毛副官,弟兄們要真交了槍,譚司令可要保證絕不為難咱們啊。”

帶著勝利的姿態,毛澤東昂起了頭,大模大樣地命令道:“開始吧。”

“是,是。”團長轉向士兵們,高聲宣布,“都給我聽著,把槍放到這邊,放完槍,退後一百米外,等候命令!第一排,出列。”

第一排士兵亂糟糟上前,把幾十支步槍和子彈、刺刀等扔在了地上。熊熊火堆,映照著一排排交槍的士兵腳步……

悄悄地,子升舒了一口長氣。毛澤東泰然自若,端起茶碗喝著水。

長沙城裏,入夜後的整條整條大街上,全是驚慌的人群,有人被擠倒,親人拚命地攔著,仍擋不住混亂的腳步踐踏。大人叫,孩子哭,亂作一團。混亂聲、哭喊聲傳入警察所,幾個青年警察麵露愧色,郭亮更是來回焦躁地走動著。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步衝到警目麵前,叫道:“長官,長官!你聽聽,外麵現在亂成什麼樣了?全長沙城的老百姓都在逃命,街上都亂成了一鍋粥!多少人都在等著我們這些警察保護?可我們呢,還幹坐在這兒!我們是警察,是警察啊!長官!民國的警察條例是怎麼寫的,你自己平時是怎麼要求我們的?警察就要為民當差,警察就要保護民眾!現在是誰在保護民眾?不是我們,是第一師範的那些手無寸鐵的學生!”

“不要再說了!”警目一拳砸在桌子上!仿佛是為了平靜或者是掩飾一下心情,他掏出一支煙,然而,劃火柴的手卻不住地顫抖著,接連幾下,也沒能劃燃,此刻,警目的心情,顯然也在受著劇烈的煎熬。響聲中,警目剛剛劃燃火柴的手一頓,反燙著了自己。

郭亮似乎豁出去了,他猛地站了起來,三兩下解開警服上麵的扣子,一把將警服脫下、將警帽被狠狠摔在桌上。

“長官,這個警察,我不幹了!”郭亮轉身衝著警察們,“弟兄們,外麵,是我們長沙城的父老鄉親,是跟我們的父母、我們的兄弟姐妹一樣的長沙老百姓!為了長沙城,為了我們的父老鄉親,是條漢子的,跟我走!”

幾個青年警察一齊站了起來,紛紛脫了警服,跟著郭亮就要往外衝。

“都給我站住!”警目猛地站了起來,微微停了一停,把一串鑰匙扔在桌上說,“想空著手去送死嗎?槍櫃裏有十條槍,有槍的,上猴子石,去幫學生軍,沒槍的,全體上街,維持秩序!”

“弟兄們,走!”腳步匆匆,郭亮帶著九名扛槍的警察奔向猴子石。

而在他們前麵,還有一個人也正連滾帶爬地往猴子石跑,這個人就是才從一師逃跑出來的馬疤子。

一個多小時之前,在學友會事務室裏,子鵬原本很嚴密地監視著被反綁著雙手的馬疤子和劉俊卿,他們兩個人正席地坐在牆角。

秀秀看到劉俊卿又饑又渴的樣子,就從外麵端著一碗水拿了兩隻麥餅進來,看看劉俊卿反綁的雙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了下來,將水碗送到了劉俊卿嘴邊。兄妹二人的目光微一接觸,秀秀轉開了目光。子鵬看到了,心裏酸酸的,想起以前和劉俊卿同學的日子,動情地說:“俊卿,喝點吧。”

猶豫了一下,劉俊卿湊上去,一口一口喝起了水。馬疤子看見了,也想喝,被子鵬打了一槍托之後,才安分了。

放下水碗,秀秀又拿起了一塊麥餅,遞到劉俊卿嘴邊。劉俊卿卻搖了搖頭,目光一直盯著妹妹。秀秀站起身,正要走,身後突然傳來了劉俊卿的聲音:“阿秀,你臉上、手上是怎麼了?是不是王家打你了,啊?”

秀秀的身子猛地一震,她這才明白劉俊卿剛才不吃麥餅,是因為看見了她頭上、手上那些早已褪得很淡的傷痕。一刹那,眼淚驀然一下滲出了她的眼眶。她突然轉身,在劉俊卿身邊蹲下了:“哥,我沒事,我……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她突然帶起了羞澀的樣子讓劉俊卿有些奇怪:“什麼事啊?”

“我和子鵬……我和子鵬要在一起。”

劉俊卿一下沒聽明白:“你和子鵬?”

因為害羞、也因為不知道怎麼才能說清楚,秀秀猶豫著、羞怯地看了看子鵬。子鵬對秀秀笑笑,鼓起勇氣對劉俊卿說:“我要娶阿秀,我跟阿秀說好了,我們要結婚。”

“哥,你……你同意嗎?”秀秀望著劉俊卿,眼神裏充滿了渴望。

“我同意嗎?”劉俊卿愣了一下,妹妹的話讓真切地感覺到他們兄妹間似乎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時候多美好啊,妹妹無論遇到了什麼事情都要哥哥拿主意。他醒悟過來,一直拒絕承認他的秀秀此刻是在把他當成唯一的親人,當成家長,請求他對婚事的支持!巨大的激動、巨大的喜悅驟然衝擊著劉俊卿的心,一刹那,他激動得全身都禁不住在發抖,狠狠地、狠狠地點著頭,連聲音都哽咽了:“阿秀,我同意,我同意,我同意!”

劉俊卿說著,一頭埋進了秀秀懷裏,泣不成聲。望著這一幕,子鵬的淚也忍不住了。而一旁的馬疤子卻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落地的時候,馬疤子看到了那隻放在地上的瓷碗。

“哥是個混蛋,是個人渣!”劉俊卿劇烈地抽泣著,“哥不配,不配你叫一聲哥……”

秀秀為劉俊卿擦著滿臉的淚水:“哥,別這樣,我知道,我知道你其實一直在後悔,知道你一直想為我好。哥,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不管做過什麼,你可以重新再來,我要你重新再來。”

“不,我不行,我沒有機會的……”劉俊卿使勁地搖著頭。

“俊卿,你有機會,我可以去求我姨父,求他原諒上次的事,求他不再追究你,他會答應我的。隻要你肯改,就沒有什麼是不能彌補,沒有什麼是不能回頭的。”

“哥,子鵬說得對,你那麼聰明,那麼會讀書,隻要你肯改,有什麼做不到?到時候,我和子鵬來想辦法,想辦法供你上學,供你重新讀書,好不好?你以前不是說過嗎,你天生就是讀書的人,你還那麼年輕,又那麼聰明,會有好多好多學校搶著要你,你會讀出出息的。”

“阿秀……”劉俊卿再次泣不成聲。

“哭哭哭,哭什麼哭?煩死了!”馬疤子突然一腳掃來,“砰”的一聲,那隻放在地上的瓷碗被他踢得猛撞在牆上,四分五裂!

“你幹什麼?”子鵬捅了他一槍:“老實點!往後退!”

“不幹什麼,聽他們哭得煩!”往後挪著的馬疤子,一條大腿下,悄悄壓住了一片尖銳的瓷片。

秀秀將瓷片一片片撿了起來,捧著碎瓷片剛要走,子鵬突然想到了什麼,拿起瓷片,拚湊起來,發現拚起的瓷碗缺了一片。看看地上,並沒有其他瓷片的影子,子鵬的目光落在了馬疤子身上:“你,手上拿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