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臨近,夜的意味已經出現。林中有微風吹過來,是掠著杏子耍水的那條河向我輕輕吹來的。我嗅到了帶有奶味的夜。夜色滿了林前的空地,奶味滿了林前的空地。河中時斷時續的弱音,是杏子玩弄出的水聲,水聲是乘著掠過杏子戲水的河道上的風特意向我響過來的。我又聽到了被水玩弄出的杏子的呼吸聲。我把背向河道調整成麵向河道。我看見貓著腰在河中往身上撩水的杏子,像在泛青的水中拍打著的白條。她似乎不是杏子姑娘了,是一朵從旱季走入雨季的花蕾,是一棵蔫了又挺起來的紅杏,是被河水磨礪並衝洗了無數次的一塊生了茸茸苔蘚的白色卵石。但杏子決不是這一切,而這一切又絕對是她的輝煌的肉體,她是杏子的與夜與水與我的眼結合起來的肉體,是一顆生了水又生了蜜的杏子。杏子潔白的身子在水中晃動,水與她纏綿。她把俯著的身子立起來,疲軟無力的河水突然充滿了激情,湧動出白色的潮……噢,響動的河水,哪一聲是你的,哪一聲是我的? 哪個是她的身子,哪個是我的眼睛? 喏,夜色伸出了魔手,我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想看破卻看不破,不想看破卻想要看破一一立輪磨喲水漩哩,
你不來呀我纏哩。
……呼啦啦的歌聲打開了林中的屏障。
如果河水能燃燒的話,我看她就是一團火苗。如果我是河水的話,我肯定會被她燃燒。
日光斷了,天上的星星極其明亮,純藍的天空看上去好像降低了,美妙無比,像覆蓋著世界的大幕,愛情與智慧、想像力及一切美好的東西是由此產生的?
河水聲斷了,她就像從覆蓋世界的幕後走出來的,我看到了門的燦爛。
她還未走近我,我就看到了信賴,看到了涼爽與喜悅。
“你試試我的脖子裏還有汗嗎?”她說。她披著還在漸淅瀝瀝滴著水的長發,對我露出了她明亮的脖子,那是一種光明的陰謀。
“噓,一水洗百淨。”我說。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輕鬆。
“你試一試呀。”她的脖子伸到我的麵前。
“跟夜一樣潮潤。”她呼出的氣清爽地嗬到我的麵頰上。
“嗯,你身上還有一股太陽的味道。”
她把額前的長發攏到耳後。
“我也該把這種燥熱的氣息清洗掉。”
“男人存一點燥熱好。”
“男人?”
“是呀。”
“我是男人,你呢?”
“我會成為女人的。”
“男人是怎麼成為的,女人是怎麼成為的?”
“把水倒進鍋裏燒?”
“是幹柴見到了火。”
“你該去洗脖子了。”
“讓你一個人守在這四不靠的地方嗎?”
“就是你在,這四麵也不會生出牆來。”
“生不出牆會生出一座山的。”
我看到了牆的影子。牆可以把恐怖隔在外麵,也可以把恐怖圈在裏麵。牆可以使人放心,也可以使人擔憂。但真正地從牆圈著的地方走出去,走到無牆的地方,目標的吸引力就特別大,一切都會活,一切都會創造出來的。
“是山,我就靠著他。”她說。
杏子笑一笑,並且咬了咬嘴唇。她把上衣往起撩一撩,讓夜間的小風風鑽到衣服下麵去吹一吹。她漫不經心地與我交換了一次眼神,有一種情感在高漲著,我的視線像火石,她的視線像火鐮,燃燒的火草不舉在她的手中就舉在我的手中或者我們共同舉在手中了。
“今夜怎麼過?”她說。
“今夜怎麼過?”我說。
“我問你哪!”
“我問誰哪!”
“鑽林。”
“去左手的林還是右手的?”
“左手的。”
“左手的嗎?”
腳下這條通向手右的路,馬上會與我們叛道的。分道揚鑣是生活的另一種存在方式。
野外的夜不像我們圍在燈光下那種極暗的夜,“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是突然離開燈光不適應的感覺,野外的夜就是漆黑一片,腳下的路也不會與你的眼睛存在分歧的,路總是在眼前清白地出現。
兩根老樹橫在河道上,這就是進入左手或者河左的那片林子的路。路是懸空的,下麵是流動的水。踏上孤獨的老木路,路竟忘情地悠悠地發顫。
“你伸一隻手過來。”杏子說。她走在我右邊的那根橫木上。我們從河的南岸要走到河的北岸去。如果我們涉水過河那是很容易的,我們並不是怕濕了鞋子,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種過渡形式。這是愉快時選擇的充滿了懸念與刺激的渡河的方式。
“掉下去再洗一次。”我說。我的手臂並沒有完全伸直。
“我的心都提空啦。”她說。她的手在空裏等待著我的手。
“提空了才能踏實。”我說。我的手被她的手拉住了。
“你的手好冰呀。”
她的左手和我的右手緊緊地卡在了一起,像一條柔軟的鏈子,又像一根堅硬的棍,將走在兩根老樹上的夥伴連接起來,又遠遠地分開,既近不得也遠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