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樣仙長才肯放手呢?”杜宇索性問道。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然而藏在袖中的指尖上,卻漸漸聚集起一點銀芒。
“我不會放手的。”鳴奇笑著拍了拍身邊的葫蘆,“如果你也不肯放手,就回去想辦法抵抗湔江的洪水吧。”
杜宇沒有答言,隻是猛地抬起了手指,霎時一道銀光如同閃電一般穿透了結界,擊向那不斷放水的法器。一瞬之間,整個葫蘆如同被鍍上了一層銀粉,發出炫人眼目的光亮,刺得杜宇的雙眼一陣灼痛。他連退數步,終於撐住一方岩石穩住身形,左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肋下。
“蚍蜉撼樹。”鳴奇仙長冷笑一聲,跨坐著辟水青兕飛身而去。然而那傾倒的葫蘆,卻仍然留在結界中,汩汩地流動著對無能者的嘲笑。
太陽神羲和六龍的金車已經隱沒進淡紅的幃帳,司星的神人一顆顆地擦亮了天上的星辰,把它們縫綴在逐漸鋪開的夜幕上。
杜宇躺在湔江畔,閉上眼,又睜開,眼前的一切還是有些模糊。他自嘲地笑了笑,想與岱輿山眾神之長的鳴奇鬥法,真是自不量力。
“陛下!”一個聲音驚異地響起,“陛下你怎麼了?”
是碾冰。杜宇支撐著坐起來,向呆立在麵前的碾冰笑了笑。看到平日超凡脫俗的望帝躺倒在爛泥裏,任何人都會感到驚奇吧。
“陛下的衣服都濕了,再不換恐怕要生病。”碾冰焦急地向四周張望,“冶蒙把郫邑城所有的居民都遷到朱提山去了,此時恐怕連宮中也沒人了。”
“我是神人,怎麼會生病呢?”杜宇忍不住笑起來。至於衣服,那是歸途中靈力不濟栽下雲頭,恰好掉在江水裏弄濕的,這麼狼狽的事還是不要說出去的好。“這裏很危險,你怎麼不隨大家去朱提山?”
“我夫君還在這裏,我是來找他的。”碾冰的神態複有些羞澀,“陛下看見他了嗎?”
“阿靈還在這裏?”杜宇不無擔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上,空無一人。隻有輕微的夜風拍打流水的聲響,單調沉悶地傳過來,讓人心裏一陣一陣地發緊。湔江的水逐漸漫至堤麵,薄薄的水流已經開始浸透兩岸的田野,時間再也耽擱不起了!“你快走,我去找阿靈。”杜宇向碾冰吩咐道。
“不!”碾冰脫口喊出這個字,繼而發現這樣對蜀王說話實在不敬,連忙懇求道,“陛下,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夫君,我不放心他一個人!”
“他會照顧自己的。”杜宇仍舊試圖說服碾冰脫離目前危險的境地。
“不,他並沒有外人看起來的那麼有力。”碾冰的語調漸漸傷感起來,“還在楚國的時候,別人都因為他異於常人的眸色而歧視他,欺侮他,他卻根本沒有反抗的力氣。那個時候他曾對我說,他有一個好朋友會來救他的,可是等了那麼些年,卻依舊沒有人來救他。後來他不再提起這件事,性子也越來越孤介,越來越不相信別人,可是我知道,他還是害怕孤身一個人的……”
杜宇後退了一步,試圖抓住什麼東西來掩飾自己身體的顫抖——阿靈在楚國的那些年居然是這樣過的!可那個時候,自己隻是懦弱地躲藏在對往事的悔恨裏,又何嚐幫到他一點?直到他走投無路,投入江水之中來投靠自己……
“所以,無論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夫君,和他在一起!”碾冰說到這裏,一貫溫柔的眼睛中也迸發出了星辰般璀璨的亮光。
杜宇看著她,那樣堅決那樣明亮的眼神,隻為了她的丈夫而點燃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胸中的疼痛,平靜地道:“那就跟我來。”
登上大堤,可以看見奔流的湔江水在前方的玉山處拐了一個彎,擁擠著往下遊的河道湧去。此時此刻,連碾冰也可以看出來,如果沒有橫亙在河道中的玉山的阻礙,江水就能加快向下遊瀉下,彙入長江,緩解郫邑大堤的汛情。
杜宇默默地站好,斂住心神,雖然明知道自己法力微薄,卻不得不拚力一試。他伸手指定遠處的玉山,念動了移山訣。
碾冰移開數步,深怕擾亂了他的心神。隻見一縷星星點點的銀芒從杜宇手中射出,如同一群絡繹不絕的螢火蟲,向夜幕中越發突兀巍峨的玉山飛去,瞬間織就一張純銀的細網,籠罩了整個山體,異彩繽紛,煞是美麗。
碾冰被眼前奇異的景象看呆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玉山,似乎看得出整座山峰被那閃爍的銀網托起,一點一點地向一旁挪移了位置,讓出更加寬闊的河道。欣喜的笑意情不自禁地浮起,碾冰正想閉目感謝上蒼,卻猛地發現那銀網的光亮倏忽黯淡下去。她用力掩住口堵住了驚呼,看著那光亮如同風中之燭,刹那的寂滅後又奮力搖曳而起,幾起幾落,終於——無可挽回地熄滅在黑暗之中。
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呻吟,碾冰猛地轉回頭,正看見杜宇使勁捂住心口,口中鮮血噴灑而出。“陛下!”碾冰大是驚駭,衝上去扶住了杜宇搖搖欲墜的身體,“陛下,你怎麼了?”
雖然咬牙承受著移山訣的反噬之力,杜宇終於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已回天乏術。體內的靈力已被他摧動至枯竭,此刻隻覺身體脆薄如蟬蛻,立時便要片片散去。閉目忍過撞擊胸口的反噬之痛,緩過一口氣,杜宇驀地感覺到碾冰手掌的溫度,雖然隔著衣服,卻清晰地傳過來,讓他全身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張口輕呼:“碾冰……”
“陛下,我在這裏!”碾冰渾未注意杜宇眼中瞬間點亮的熱望,隻扶著他焦急地四顧,希望能找到一個幹燥的地方讓他坐下。然而湧動的湔江水依舊一波一波地漾上堤岸,江畔田野已泥濘如沼澤,哪裏還找得到落座之地?
杜宇任由她扶住自己,暗中隻盼能與她永遠站在這齊膝的水中,再不分離。心旌搖蕩之際,心頭卻猛地一緊,仿佛有什麼比江水還要冰冷的東西射了過來,刺得他下意識地一把推開了碾冰的攙扶,逃也似地跌坐在水中,一口血嘔在衣襟上。
杜宇知道,那是鱉靈洞察的眼神。
“夫君,你在哪裏?你出來啊。”碾冰仿佛也感覺到了鱉靈的存在,急切地朝空無一人的夜幕盡頭呼喊。
“這裏危險,你快回朱提山去。”鱉靈的聲音,忽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