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
望舒在未去法國之前曾經叫我替他底《望舒草》寫一篇序文,我當時沒有想到寫這篇序文的難處,也就模模糊糊地答應了,一向沒有動筆是不用說。這其間,望舒曾經把詩稿全部隨身帶到國外,又從國外相當刪改了一些寄回來,屈指一算,足足有一年的時間輕快地過去了。望舒為詩,有時苦思終日,不名隻字,有時詩思一到,搖筆可成,我卻素來慣於機械式地寫尅期交卷的文章。隻有這一回,《望舒草》出版在即,催迫得我不能不把一年前許下的願心來還清的時候,卻還經過幾天的踟躇都不敢下筆。我一時隻想起了望舒詩裏有過這樣的句子:
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原故,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煩憂》
因而他底詩是
由真實經過想象而出來的,不單是真實,亦不單是想象。
——《零劄》十四
他這樣謹慎著把他底詩作裏的“真實”巧妙地隱藏在“想象”底屏障裏。假如說,這篇序文底目底是在於使讀者更深一步地了解我們底作者,那麼作者所不“敢”說的真實,要是連寫序文的人自己都未能參詳,固然無從說起,即使有幸地因朋友關係而知道一二,也何嚐敢於道作者所不敢道?寫這篇序文的精力大概不免要白費吧。
可是,“不單是真實,亦不單是想象,”這句話倒的確是望舒詩底唯一的真實了。它包含著望舒底整個做詩的態度,以及對於詩的見解。抱這種見解的,在近年來國內詩壇上很難找到類似的例子。它差不多成為一個特點。這一個特點,是從望舒開始寫詩的時候起,一貫地發展下來的。
記得他開始寫新詩大概是在1922到1924那兩年之間。在年輕的時候誰都是詩人,那時候朋友們做這種嚐試的,也不單是望舒一個,還有蟄存,還有我自己。那時候,我們差不多把詩當做另外一種人生,一種不敢輕易公開於俗世的人生。我們可以說是偷偷地寫著,秘不示人,三個人偶爾交換一看,也不願對方當麵高聲朗誦,而且往往很吝惜地立刻就收回去。一個人在夢裏泄漏自己底潛意識,在詩作裏泄漏隱秘的靈魂,然而也隻是象夢一般地朦朧的。從這種情境,我們體味到詩是一種吞吞吐吐的東西,術語地來說,它底動機是在於表現自己與隱藏自己之間。
望舒至今還是這樣。他厭惡別人當麵翻閱他底詩集,讓人把自己底作品拿到大庭廣眾之下去宣讀更是辦不到。這種癖性也許會妨礙他,使他不可能做成什麼“未冠的月桂詩人”,然而這正是望舒。
當時通行著一種自我表現的說法,做詩通行狂叫,通行直說,以坦白奔放為標榜。我們對於這種傾向私心裏反叛著。記得有一次,記不清是跟蟄存,還是跟望舒,還是跟旁的朋友談起,說詩如果真是赤裸裸的本能底流露,那麼野貓叫春應該算是最好的詩了。我們相顧一笑,初不以這話為鄭重,然而過後一想,倒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在寫詩的態度方麵,我們很早就跟望舒日後才凝固下來的見解隱隱相合了,但是形式方麵,卻是一個完全的背馳。望舒日後雖然主張詩不能借重音樂。
詩的韻律不在字的抑揚頓挫上。
韻和整齊的字句會妨礙詩情,或使詩情成為疇形的。
——《零劄》一、五、七
可是在當時我們卻誰都一樣,一致地追求著音律的美,努力使新詩成為跟舊詩一樣地可“吟”的東西。押韻是當然的,甚至還講究平仄聲。譬如,隨便舉個例來說,“燦爛的櫻花叢裏”這幾個字可以剖為三節,每節的後一字,即“爛”字,“花”字,“裏”字,應該平仄相間,才能上口,“的”字是可以不算在內的,它底性質跟曲子裏所謂“襯”字完全一樣。這是我們底韻律之大概,誰都極少觸犯;偶一觸犯,即如把前舉例子裏的“叢裏”的“裏”改成“中”字,則幾個同聲字連在一起,就認為不能“吟”了。
望舒在這時期內的作品曾經在他的第一個集子《我底記憶》中題名為《舊錦囊》的那一輯裏選存了一部分;這次《望舒草》編定,卻因為跟全集形式上不調和的原故,(也可以說是跟他後來的主張不適合的原故),而完全刪去。實際上,他在那個時候所作,倒也並不全然沒有被保留的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