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陽光下的父親(1 / 3)

冬日陽光下的父親

對父親的記憶,如珍珠,少而又少,是一粒一粒的。

和父親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不過五歲,對父親的記憶是單純而且模糊的。知道回想父親,仔細品味父親,是在我成年之後,做了母親,做了長輩,有了養育孩子的體會,逐漸明白的。仔細回想,那時父親是在一個機械車間工作,屬重體力勞動。他沒有自行車,每天靠步行上下班。父親是辛苦的,但是我卻是快樂的。每次在家門口玩耍,接近午時或是黃昏的時候,總是能很踏實地等到下班歸來的父親。當時並不懂得體諒他,盡管父親身材瘦小,我還是覺得他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隻要看見他下班歸來,我就會跑上前去讓他抱,用沾滿泥土的手在他本來就油膩膩的工作服上抹來抹去,甚至往他的臉上亂蹭。有時候我還可以從父親手中接過幾雙他幹活時不舍得用而節省下來的雪白的棉線手套,快樂得小鳥一樣,得了財富一般把父親丟在身後轉身跑回家。那些手套是父親能夠給我的為數不多的驚喜,那時候的父親沒有更多的財富。盡管那些手套對於我來說沒什麼用,但那雪白的新色,讓我莫明的喜愛和驕傲。而父親,永遠是那樣不急不躁地嘿嘿笑著,不緊不慢地叫我一聲“小瘋子”。我從未回頭看過父親的笑容,但從那種寬厚而慈愛的笑聲裏,我能知道父親的笑臉會有多麼可親。

幼年的生活中,我記憶最深的是父親的懷抱。隱約記得夜晚的時候,吃完晚飯全家人總是要聚在一起聊一會兒,坐在昏暗的油燈下討論一些柴米油鹽工資糧食之類的事。那些幹巴巴的話題對於我來說味同嚼蠟。於是我就像爬大山一樣在倦坐在油燈下的父親身上淘氣,揪他的耳朵,扣他的鼻孔,甚至掰開他的嘴巴擺弄他的牙齒,讓他一次又一次呲牙咧嘴,躲來躲去。有時候母親煩了會拿眼睛瞪我,但父親從沒發過脾氣。他會伸出雙手,一下子把我和弟弟攬進他的懷裏,讓我們每人坐他一條腿,攬著我們“開火車”,嘴裏喊著“嗚——,哐啷,哐啷”打著節奏。這時候,我們感覺就像躲進了一座安全的城堡,再也不會顧及母親的目光,在父親的火車上笑得喘不過氣。成年之後,我常常想起那一節溫暖的車廂。當時我和弟弟還纏著父親,問他真火車坐起來是一樣的嗎?父親說一樣。我們就纏著他帶我們去坐真火車,父親就像答應給我們買燒餅時一樣答應得很爽快。父親每次帶我們去買燒餅的時候,總是問我們要圓的還是要方的,我們就異口同聲地說圓的方的都想要,父親便真的笑嗬嗬地給我們每人買一個圓的,再買一個方的。但是父親卻沒有帶我們去坐真火車,我們在一起的時日太短暫,父親沒來得及帶我們坐一次火車,就因為婚姻的變故離開了我們。

父親是不幸的。他在我們尚不諳世事,絲毫不懂人情世故的時候,便因家庭的變故離開了我們。他曾經對我們付出的養育之恩在這種親情的斷裂中幾乎被泯滅。甚至在我們淡忘這些模糊的記憶的過程中,會在別人並不公正的議論和指責下,對父親生出某種隱隱的仇恨。每當我提起父親,小妹便說,奇怪,我們生活在一個家庭裏,你的記憶你的感覺我怎麼一點沒有。她當然沒有,因為她小我四歲。父親離開的時候,她剛剛學步,我甚至不記得父親是否抱過小妹,隻是隱隱約約記得一次雨天,父親躺在床上教小妹叫爸爸。

幼時對父親的記憶隻有這些,而且早已深埋進歲月深處。遠離父親的歲月裏,我們沒有想到回味這些東西,破碎的家庭帶給我們的傷害,消蝕了許多柔嫩的情感。直到我上了中學,因為我心靈上的陰冷導致的某種虛榮心,父親又道具般地晃動在我的生活裏。這時候的父親已經成家多年,有了新的家庭和子女。他後娶的女人沒有工作,兒子也患有嚴重的殘疾。他雖然不再養育我們,但他卻背負著常人難以想像的沉重的生活負擔。所以,在我眼前,他的背影是單薄而尷尬的,總是來去匆匆。每次學校讓家長簽字,特別是強調必須父親簽字的時候,我就艱難而羞澀地在父親經常路過的路口等待他,對他說話的口氣形同路人。我低著頭直接把鋼筆打開,遞給他,把成績單上簽字的空白處指給他,很不客氣地對他說,要他“代”家長簽字。然後就把眼簾垂得更低,沉默地等待。而這時候父親總是艱難地笑著,臉上的肌肉近於僵化。他機械地順從著,屈膝蹲下,在膝蓋上一筆一畫笨拙地寫上他的姓名,有時候,還認真地在名字後麵畫上一個句號。這格式上的錯誤,更讓我沉默,從心靈到語言死寂般地沉默。沉默中也讓我更清醒,我起了大早匆匆趕到這裏,冒著寒風等待的父親,他能給我的隻是虛妄簡單的幾個字,更虛妄地證明我也有父親。而且這個證明隻為了給別人看,對我,則是一種自欺。他給我帶不來任何我真正需要的東西,無法撫慰我內心對所謂的父親的渴望,對慈愛,溫暖,依賴,自豪,驕傲,甚至無憂無慮的渴望。學校門口也出現過父親的身影,我想他是像我一樣,是故意在我上學或是放學的時候,徘徊在我必經之路上等待著見我。他總是裝出一副意外遇到我的樣子,總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裏摸出一支圓珠筆,一盒藥用的山楂片什麼的塞給我。隻有一次,他不再裝得若無其事,而是大膽地說他是專程來為我送本子的。他給我帶來了幾本報表紙,讓我當本子用。可能是那厚厚的一遝報表讓他感覺這種禮物夠分量了,他也從這種分量中找到了做父親的自信。他表功一樣對我說,這些報表紙讓他存了好幾個月,每月做報表的時候,他就故意從總務那裏多領出來一些。那天他說話有著少有的流暢。那個年代紙張奇缺,那些本子帶給我的驚喜不亞於當年那些雪白的手套。我拿了那些本子到教室炫耀,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同學是我父親送來的。還炫耀似地把父親的背影指給同學們看。當熱鬧的同學們一散開,我便滿心酸澀,其實那時候更應該仔細看看父親的是我,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陌生的身影,他與我的距離和隔膜,比與任何一位陌生人都遠。有不少同學羨慕,問我能不能將那些報表紙分他們一些,那些在學校難得見到的細膩紙張確實誘人。我沒有分給誰,自己也沒有用,而是把它放進了一個很隱秘的角落裏。一半是珍藏一半是回避,不願觸摸也不願忘記。多年後我又翻到它的時候,我發現其實那應該是一種幸福,再次觸摸到它們,我的心底竟然泛起了些許的溫情。所以我說,對父親的記憶,像珍珠,它是有光澤的。

我結婚的時候,為了不使高堂位子空著,在親友們的勸說下,我請來了父親。我依然是在他必經的路口,截留般地告訴他,我要結婚了,請他做高堂。他也依然是機械般地順從著,答應著,還從口袋裏摸出七十塊錢,結結巴巴地說,你,看,該買什麼買點什麼吧。我原來也想過,到你長大了好好補償你,可是……。我結婚的前一天,他真的以父親的身份應酬了大半夜客人,而且說話完全是父親的口吻。當客人們開口閉口對我說你爸怎樣怎樣的時候,我驀然感到我做了一件多麼傻的事,甚至有一絲莫明的恥辱襲上心頭。這個感情上離我這麼遙遠,不曾養育我長大成人的人,這個時候怎麼可以坐在這裏,做我最親的人。我也突然發現,無論我怎麼勉強,怎麼被虛榮心撐著裝模作樣,心裏都已裝不下父親這個稱呼,或者說找不到這個概念。高堂這個位置其實空著更好。直到我身穿嫁衣走出家門的時候,我的酸澀和淚水淹沒在鞭炮、嗩呐聲和親友們的嬉笑聲中的時候,我突然清晰地聽見了父親的哭聲,很真實的哭聲,沙啞,壓抑,低沉,斷斷續續。那是一個男人的哭聲,一種陌生的哭聲,我的歲月裏不曾聽到過也無法想象的哭聲,是我的心裏無法承受它的回蕩的哭聲。突然間,我淚如泉湧。我第一次發現,在親情麵前,我是如此脆弱。

父親退休之後,他說想幫我帶孩子,說得很沒底氣。我很意外,他怎麼可能為我帶孩子,我的孩子怎麼會交給他帶。我懷疑他用意的虛假,不屑地猜想父親內心到底在想什麼。甚至我還想到一句更為不屑的話:打什麼算盤。有一天,父親為我的女兒送來一件小玩具,是個小木魚,還帶了一把相當精巧的小木錘兒。他說有一次他看到我的女兒跟鄰居家的孩子爭過這樣的玩具,所以他就一直留心要為她買一個,而且要好過鄰居家的。我仔細想想,有這麼一回事。那天父親看起來很邋遢,指甲又長又黑,頭發理得也很糟糕。他把我花朵一般的女兒抱在腿上,嗚嗚地開火車,除了他們混合在一起那種快樂的笑聲,很不協調。父親借我的女兒最開心的時候,討好般地給我講他年輕時候的經曆。他說他來到縣城的時候,是從大山裏土匪的伐木隊逃跑出來的,是八月十五的晚上,領了一塊月餅趁夜深時跑出來的。後來迷了路,一天一夜才走出大山。他說一路上不時地聽見狼叫,打死了七條蛇。他還說路上遇到國民黨的潰軍,如何搶了他的鞋子,他如何找到長官理論,那長官又如何懲罰了那個士兵,為他討回了鞋子。後來如何成了家,母親生我的那一天,天氣是多麼熱,我出生後是多麼怕蚊子,我剛學會吃飯就愛吃帶餡的東西。他又講了許多遍,一直不怎麼流暢,因為腦梗塞後遺症,晚年的父親說話時總像是嘴裏含了石子,言詞拐不了彎,口齒不清。盡管如此,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重複,像一串愈來愈深的足跡,清晰地顯露在我的麵前。當他的敘述漸漸成為我的記憶,而且在我的腦海裏形成了一連串無法磨滅的影像的時候,我認知了父親,也認知了我是父親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