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是誌勇。我的童伴伏容的弟弟,我的校長的小兒子,我家曾經借住的房東奶奶疼愛的小孫兒,一個活潑可愛的四五歲的小男孩,就因為一場高燒就那麼離開了人世。我是在中午放學的路上知道的,校長和家人抱著那孩子的屍體在前麵急走,我和村子裏的孩子在後麵緊跟著。還記得那天是雨過天晴的日子,出著很溫暖的太陽,路被雨水浸泡過,人一走帶起一腳的黃土。路上除了急急趕路的腳步聲,就是伏容呼天搶地的號啕,伏容把自己心愛的鋼筆送給弟弟做了陪葬。在那個時候,擁有一支鋼筆是十分奢侈的,以一個雞蛋五分錢計算,要足足二十餘個雞蛋才能買上,一支鋼筆相當於兩個學期的雜費,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當時的農村,要一家子省吃儉用兩三個月才能買到一支鋼筆。伏容當時以鋼筆饋贈弟弟,在我看來,隻差不能隨他而去。那孩子的笑聲,那稚氣的童語,那調皮的動作,不幸全在一個素白的木殼子裏消殞了,我曾經摸過他圓圓的小腦袋,我曾經牽過他柔軟的小手,好多個夜晚,在月黑風高的禾場,在陰暗冷森的巷陌,我總是幻化出小誌勇邁著歪歪斜斜的步伐在孤獨地玩耍,那個孩子在我的記憶裏永遠隻有五歲。
再是臘英。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小巧的身材,尖挺的鼻梁,紅紅的小嘴,她總笑著,笑成月牙兒的小眼睛,柔柔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甜美。她是隊長的妹妹,她有三個哥哥,就她一個嬌嬌寶貝,但她還是得挑草頭、栽秧、割穀、打農藥,她穿水紅色的滌確良襯衣,她插秧時褲腿裹住小腿肚,為的是不讓螞蝗吸血,她參加小靳莊的文藝演出,舞起來的姿勢十分好看,這個活潑熱情的少女,每在我體弱的母親農活趕不上趟的時候,總是默不作聲地在一旁幫母親一把,在村莊眾多的女子中,她是母親的忘年交。臘英是懸梁自盡的,她為什麼自殺,我不知道,知道的是她那一張紅潤的臉在生命消逝的時刻,慘若淡金。
接著,小翠的姑姑,秀中的姐姐都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了如花似玉的生命。這是村莊裏最淒悲的事情,她們都是那樣能幹而美麗,溫柔的外表下竟有這樣一副剛烈的心腸。後來我知道這三位女子都是為婚姻而逝,及至到我成年,想那貧瘠鄉村,寂寞深閨,斷腸的人兒,就那樣香消玉殞,每念及此,唏噓不已。
穩當,高高大大,英俊倜儻,一個三個孩子的父親,也是一夜之間,人去屋空,他死於心肌梗塞。穩當的妻個子很高,人也屬於漂亮爽快之列,幹活也是很能幹的,村裏的人都這麼說。穩當去世後,她拉扯著年幼的孩子們長大。她的大女兒翠娥比我低一年級,長得十分嬌美,是我童年的玩伴,而她的小兒子,還剛剛隻在學步。穩當的母親,在我童年的眼裏,是一個極慈祥的婦人。老來喪子,哭得死去活來,一村的人都撒下熱淚,悼念這個男人。我在穩當去世後,月夜裏和小夥伴瘋玩的勁兒收斂了很多,在朦朧的月色中我總是會突然幻出一個英俊高大的男人就站在某一堵牆旁,看著我和她的女兒捉著迷藏。
2005年8月12日
六九、死之憶之墳草青青
新墳的土是不一樣的,簇新,像人新穿的衣裳,有鮮豔的花圈插在新墳旁,孤獨而寂寞。那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雖然隔著一條渠道,但那慘豔的紙花時時提醒你墳中是新逝之人。必是要等到日月漸長,風將花圈上的紙吹落,更遇那一夜風雨,幾場清風,那黃黃的尖頂才會變得圓圓的,便有青青的草長了出來。
黃家灣的墳地一片在村子的西北麵,隔著一條渠道。其地理區域在荷花大隊部的西南麵,在我的母校荷花小學的正南麵。緊鄰的曾家灣,李家台的墳地亦在此,隔遠看,墳上的草青蔥茂盛,圓圓的墳包連綿著,那是舊墳。新墳的土是不一樣的,簇新,像人新穿的衣裳,有鮮豔的花圈插在新墳旁,孤獨而寂寞。那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雖然隔著一條渠道,但那慘豔的紙花時時提醒你墳中是新逝之人。必是要等到日月漸長,風將花圈上的紙吹落,更遇那一夜風雨,幾場清風,那黃黃的尖頂才會變得圓圓的,便有青青的草長了出來。風雨日光打掉那已褪色的鮮豔,最後的殘敗會漸漸消失,會讓人漸漸忘卻那不知名的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