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廬山176號別墅
國際寫作營營址,在廬山別墅村。
鄧友梅、束沛德二兄和我,是參加寫作營作家中,中方作家最年長者。出於對年長者的關照,我們這三位七旬老人,分別居住三處別墅套間。友梅兄住的是一棟新別墅套間,陳設和生活設施自然更有現代氣息。沛德兄和我住在176號別墅,兩個單獨的別墅套間,門對著門,窗鄰著窗,如同這棟別墅的兩隻手臂,直愣愣地從別墅兩旁伸出來,不知是歡迎客人的表示,還是拒絕來訪者的姿勢,大概隻有別墅設計者知道,留給後來人的隻是猜測和聯想。由於建築年代久遠,麵積和設施都很一般,不過住著還算舒適。
好像是來到廬山次日,吃早餐的時候,蒙古族作家郭雪波問我:“柳老師,昨天晚上,徐坤我們去你房間,幾個人又敲門又喊叫,把瑞典老太太(參加寫作營的瑞典作家林西莉女士)都吵火了,你怎麼就未聽到嗬?”我問了問他們來訪的時間,那時我正在洗澡未能聽見,對於這幾位年輕文友的造訪未遇,我自然表示歉意和遺憾。雪波隨後又跟我說:“你知道你那間房,過去誰住過嗎?彭德懷。《萬言書》就是在那兒寫的呀。”噢,真未想到,這605號房間,還有這麼一段經曆。其後,包括外國作家在內,許多人都對這間房,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有的來參觀,有的來拍照,我就成了房間主人,熱情地接待來訪者。
知道了這是個有故事的房間,這次有幸暫住這裏,我的心情和思緒,比之別人更為複雜,更為不安。有天夜裏似睡非睡,冥冥中聽到有聲音,劈劈啪啪響個不停,我定了定神坐起來,拉開窗簾往外一看,外邊小雨飄飄灑灑,廬山山體朦朦朧朧,卻絲毫沒有什麼聲響。再仔細地聽一聽,原來是密集雨滴,敲落在鐵皮屋頂,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這聲音讓我聯想起戰場的機槍聲、會議的發言聲、癔者的絮叨聲、睡眠的夢話聲,還有受冤屈人的申訴聲。這時再也睡不著覺了。我想到作為一代英雄的彭德懷的人生,我想到作為一個凡人的自己的人生。最後,我問自己:如何解釋我們的人生呢?如果讓我概括,兩個字:命運。
我知道我的經曆跟大人物的經曆實在沒有可比性,不過無論是誰,命運都是一樣。當年彭老總為民上書,被打成小集團的首腦,這是由於偶然事件給他造成的命運悲劇。當年我們在政治運動中,說了真話被劃成“右派”,這是由於偶然事件給我們造成的命運悲劇。身份不同,情況不同,從個人命運來說,好像沒有太大區別,反正都是政治冤案受害者。兩者不同的是,我們這些普通人,遭受的苦難更多、更久。
想想這位彭老總的沉浮人生,再想想作為草芥之民自己的人生,我們過去所經受的那些苦難和屈辱,就沒有什麼想不通的了。聯係到自己的經曆,當時畢竟還算年輕,政治身份恢複正常後,總算趕上比較安定的年代,後半生尚能做點自己的事情。不然不會有我後來的寫作,更不會有比較安定的生活,這就是說,人不會永遠這麼倒黴。人生實在不好預測。一個好的偶然機遇,或許把你抬得很高,一個壞的偶然事件,或許把你踩在地下,這就是通常說的命運。不知別人信不信,反正我信。
那麼,命運又是如何造成的呢?早年我未認真地想過,好像從來也不想去想,總覺得那是客觀存在。直到老到論天過活的現在,回想走過的七十多年人生路,跟同時期的同齡人相比,這才悟出,自己命運的起伏跌宕,原來都是性格搞的鬼。就是日本人芥川龍之介說的:“命運非偶然,而是必然,它就藏在你的性格中。”
我的命運完全印證了這句話。我的性格比較散淡、固執、直率、抗上、不願受人擺布,在一個有約束的社會裏,必然要受大罪吃大虧經受磨難。按照世人追求的所謂“進步”,應該說,從年輕最早的時期,到中年重新起步時,我都有極好的“進步”機會,鬧好了完全有可能謀求一官半職。比如說,在部隊時我在軍種直屬機關任職,又比如說,轉業以後我在中央國家機關當職員,再比如說,“右派”問題改正後我在中央某部政策研究室工作,這全是響當當大機關的好差使,換個想當官性格又溫順的人,往哪兒找這麼好的“進步”境遇呀。可是,我卻覺得根本不適合自己的誌趣,於是千方百計地想辦法,脫離別人求之不得的官場,非要往文人紮堆的文學單位跑,這一幹就是大半輩子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