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簾隻看見了羊,不見牧羊的娃子,羊也不叫喚,羊好像是自個從圈裏跑出來的。
在斑斕明亮的春光裏,母親睡著在母親的房裏。母親整夜的禮拜。對著西牆上一張克爾白圖,母親跪在父親從格爾木帶回來的那張花紋古老的絲絨拜氈上,嘴裏喃喃地不斷念著。在夜晚昏黃的燈光下,從母親的背影中簾簾看出母親十二分地沉浸於一種至死不渝的絕對崇高無邊的向往之中。有一次,簾簾看見母親禮拜結束時嘴角顫抖著,雙手離臉很近,雙手也微微地抖著,母親轉過了身,有點傷感地坐穩後,用手邊的白紗布按了按眼窩,簾簾突然笑了,哧的一聲,引得母親頭微微前伸,如趴在炕上一樣努力要看清地上的人,那種驚疑的不斷探尋的眼光又使得簾簾笑得在地上搖搖欲倒,像跳一種需要後仰的舞。母親終於端正了身子,掐起念珠,說:“瓜女子,瓜瓜的,你笑啥?”
簾簾笑著說:“媽,你像害怕啥呢,抖的。”
母親的聲音又低又緩:“害怕呢,媽老了,見了主咋辦呢?”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又顯得顫顫的。
這讓簾簾渾身一激靈。
這個時候,簾簾就默不作聲,輕輕地從櫃子裏拿出父親帶回來的柿餅、葡萄幹,或幾塊酥軟的糕點,用碟子端給母親。母親接了,放在腿邊,不說話。母親掐著念珠的手越來越快。母親的眼睛又濕濕的,眼窩很深。母親很瘦。
有時,母親看著簾簾,簾簾就說:“媽,楊師念經的時候你聽著嗎?”
“咋?”
“楊師念得好呢。”
“嗯。”
母親“嗯”了,就不看簾簾。母親想著後世的事。
暮色靜靜地聚攏來,鳥兒們在公路邊樹上的喧鬧有點遙遠,那些往寺裏走的老人們咳嗽著。這個時候,小房子光線黯淡,房中的簾簾平靜地坐在椅子上。在她的有淺灰色的光線飄遊的閨房裏,她似乎看見那個臉上刮得淨光,目光誠摯地盯著路麵的滿拉子正匆匆地走過索乃壩的那道石橋,那個鮮亮的白帽在黃昏的最後一綹霞光中像一片潔白的雲朵。簾簾目光如水,她覺得自己用如水的目光把石橋上的滿拉子濡濕了。滿拉子緊閉著嘴唇,目光嚴肅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又嚴肅地繼續走。石橋顯得很高,直把滿拉子拱往一派肅穆的雲層。滿拉子就在雲層上看她。簾簾想輕輕地哼一支歌,唱給那雙孤寂清澈的眼睛,他的眼睛定會被歌聲中那溫熱的呼吸,塗染得淚光閃閃,藍格茵茵,然後,滿拉子定會從雲端飄落下來,大膽地用充滿愛情的眼睛看她。
簾簾沒有拉亮燈,她一直靜靜地坐著。黑屋,木椅,一個和波光漣漣、泛映霞光的絢麗的湖一樣的故事。
齋月一天一天地過了,一天一天的傍晚,壩子裏的男人們去做台拉維哈[3]時,腋下就夾了一隻碗,夾去放在寺裏阿訇房門前的兩塊長的木板上。碗排滿了那板,白碗,黑碗,藍邊子碗,小花碗,綠色的或天藍色的洋瓷碗,仿佛一幅粗線條的壁畫。緊接著,散飯的人家用臉盆、黑紅瓦罐端了提了開齋飯,前呼後擁,擺在板前,由一名社頭執一長把鐵勺,逐個滿了那些碗,到阿訇念聲“阿米乃”[4],開齋的梆聲急驟敲響時,人們快快地念了杜哇,手在臉上摸兩把,就攏去端尋自個的碗。碗裏的開齋飯總是很香。淺藍的炊煙和著暮靄,在壩子裏的樹縫中旋漫,飄過一些很有年代的黑黑的木板門,在瓦楞上長著青草的老房子上,在許多抹了黃泥的牆頭上,在一些紅磚砌成的門樓上穿行。還不會做乃瑪孜的那些碎巴郎子也拿了碗來吃開齋飯,吃得很高興,鼻涕就掛下來,停在嘴的上方靜止不動。吃完了還要添,掌勺子的社頭笑著,勺子一翻,碗又滿了。這些巴郎子吃著飯,看大人們的背影,大人們正接杜哇要上殿禮拜,他們就端了碗,碗中有吃剩的飯,在濃重的暮色裏回家,學著的阿訇們讚聖的調子,常常也抑揚上雲端,少年們追逐著笑,提防著手中的碗。少年們的笑聲尖銳而響亮。
齋封了二十八天,這個晚上,是格德爾夜[5],人們沐浴全身,老年人整晚禮拜,聲音蒼老地念長長的索爾,年輕人炒些花生葵花子,嗑著坐一整夜,都期待著一個很白很亮的光環從遙遠的地方來旋在自己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