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給自己的信(1)(1 / 3)

在萬物中,我知你最詳。除去繈褓中的三兩年,我背誦得出你每一個聲音,描繪得出你每一個動作。我不能忘卻的太多了。我不能忘卻在你媽手腳已僵涼,眼珠隨了靈魂翻入另一個世界時,她下意識地猶以殘弱微息在喉嚨中重複著的那聲“做好孩子!”以及從那以後若幹年寄人籬下的生活。你像條野狗,為生活及生活裏占優勢的人們吆喝著,鞭笞著。這,你隻須摸摸心,摸摸筋骨,也許還能找到一些痕跡吧!我不能忘記那位慈祥而不了解你的老處女,朝夕地為你縫補,並在天將亮時,使用呼喊、推動、捶打和一切有效辦法,把睡眠不足的你弄下床來,打發你走到那做活的地方去。我不能忘記那些冒充教育家的洋奴,曾用過多麼狠毒的手掐你這弱小的喉嚨。當一個仗義的人將你拖出了刀山後,你挽起袖來想回去拚,是我勸你平平氣:把那胖錘子剁成八塊也隻足泄泄私人的憤恨。你該學習,你該等待,等待那一天可以全力撲剿洋奴及其豢養者。你終於聽了我的話(那時你那麼肯聽我明達的話啊),噙著憤慨的淚,登了好友備就南航的船。但上了荔枝岸後的你,卻全然沉溺到詩意的享樂裏去了。不是我妒忌,幾年來,你縱任著感情予我以高壓,用諸般方法堵塞我的口。我問你,今日使你走上正軌的生活是感情還是我,你說說看!當你胡鬧出了亂子時,我得為你受責貶,縱使這是世上無人知曉的事。你時刻藐視我,背棄我,但我仍和你如形影之不可離。在你這次把《籬下》拿給人看時,我覺得我有資格,有義務說幾句話,盡管你是那麼不高興。

不提好壞,你能寫這麼多擠擠碰碰的黑字,在一個老友如我,卻是件想不到的稀罕事。我不是常誇你的人。但這兩年來你確實克服了一部分的怠惰,除了對付功課、起居、煩惱外,你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這上麵。不過你須明白,這並非證明你有什麼超過誰的能力,隻不過說明你是個幸運的人,住在文藝刊物如林、文藝朋友如林的大都市裏,有那麼多師友指導誘進,又遇到肯為你摳著字看,挨著行改的一個“好朋友”(算算你有多少別字訛字,就知道人家用了幾份的耐性)。

我不得不重複我的意見:我不讚成你刊印這集子。焚稿我認為是蠢事,但用不成熟的作品糟蹋人間紙張和時光卻是宗罪惡。你能往好裏寫,我不懷疑。但令我對目前的收獲首肯可不成。近些日子為了這事你又和我別扭起來。你怪我管得太厲害了。你一下聽我,想把東西鎖了起來。但那想為人所了解起共鳴的欲望終於太強烈了!我不便過分掃你的興,生怕你對我采取更敵視的態度。

你對於刊印集子這小問題卻有足以再輯成一集的理由,我真想不出。你是喜編排的,好從空中抓緣由。你不用出聲我就明白。你將說:“梅已不理我了,所以我得印本集子紀念和她的這段姻緣。”好個理由!你還說她是母親瞑目後世上唯一真愛你的人。你感激她一向那忘情的傾心的愛。這以外呢,你說你今後將轉變生活的方向。你驕傲地誇說不曾寫過一篇風花雪月;隻一篇寫男女的甜事,而其主題還在表現一點宇宙觀。但你終嫌一年來寫成的都太小巧了。你的好朋友在第一篇寫出後即刻就告你該向實際人生中尋題材。你埋怨學校的牆太厚了些,尋不到結實的材料。小巧的集子刊出時,恰巧社會將把他們尊為榮譽的方帽子扣到你的腦瓜上。今後你將踏入大型的人生,這算是個結束。

由於我稍稍沉吟一刻,這兩個理由為你得意地捉住了。

把一本書獻給某某(尤其是戀人)是太平常的事了。對於一個心曾為你所傷過的人,這是無益的。但你固執地說:如今,你的懺悔已邀不到她的原宥,對你的血誓也失卻了信托。你覺得辜負了這對你全心全意愛過的女人。現在,她咬了咬牙,揚長去了。你扯住她的衣裾,她連後襟也一並撕掉下來。你以啼哭的臉堵塞她的去路,她卻用陌路人的丈夫氣的冷笑擠了開去。你已不知所措。你想把最珍貴的物件捧獻給這有純美靈魂堅強意誌的女人。但你環顧,一個窮鬼,除了一份早該拿去拆洗了的鋪蓋外,別無所有。忽然(這裏我知道你又聰明地扯謊了)你見到窗台塵埃下堆了一疊好朋友寄來的《文藝》單頁、《國聞周報》和另一朋友送來的《水星》。你狂喜地捧到胸前,自語說:“梅,我終於尋到一件寶貝奉獻給你了。”於是你就編了起來。

但莫忘了今春你晝夜抱怨的話吧!你噘起委屈的嘴說:想不到在藝術上你的敵人恰是人生途上你的戀人。你說:難道眼睛都長在毛病上嗎?如不知誇獎兩句該誇的地方,則其貶評也變成愚蠢的了。你一下垂頭喪氣地說:“好,好,我永不動筆了。誰再寫誰給雷劈死!省得譏我做小說家!”但當這點義憤平息後,野心的火焰又燃燒起來時,你便盤起了雙臂揚聲地說:“小說家又有什麼好害羞?我偏寫。自省!終日自省將成為殘疾無用的人了。你什麼都精明,什麼都懂。由於那曹麻子的誤人,我對於你那些生物化學卻一竅不通。我得學會一宗營生,不然我隻好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