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1 複舊病(1 / 3)

F1 複舊病

01 安於被殺

王小山先生在批評電視劇《漢武大帝》時說:“魯迅筆下的狂人看到史書每一頁上都寫著‘殺人’兩個字。”(見1月25日《新京報》)這裏“殺人”,魯文原為“吃人”。王先生雖說引錯一字,而就魯迅對曆史的科學總結來說,這二者卻有很大的差異。

殺人,一般指從肉體上消滅人。在專製史上,“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包括了君可以無緣無故“賜”臣以死。擴而大之,“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殺人如草不聞聲”,很可怕吧?但是,臣和子在忍無可忍之時,也可以造反,把皇帝或父親殺掉——盡管這被稱為“弑君弑父”,大逆不道,然而終歸是殺了。戰爭殺人,所謂“血流成河,屍陳遍野”,更不絕於史書。而民間人群之間,尚有因財、情、仇、怨……殺人者,甚至有遊戲殺人或誤殺現象——由此,又有了以法殺人,即按律條殺掉“殺人者”這樣的懲處。不但人能殺人,猛獸瘟疫地震等災禍,也可以殺人。盡管人類與“殺人現象”一直進行著鬥爭,殺人之事,卻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而魯迅所謂“吃人”,既指如“易牙蒸子”和小說《藥》裏的華小栓吃人血饅頭等等真的“食肉飲血”現象,更指殺滅人的靈魂。食人族,據《參考消息》說,如今在非洲叢林中還有——這是人類蠻荒時期的孑遺。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之後,雖然由於局部的專製、戰亂或饑荒,仍不時發生血淋淋的人吃人之事,比如中非前皇帝博薩卡,就是一個食人魔,但是這類野蠻現象畢竟近乎絕跡了。可是,靈魂上的“吃人”和“被吃”現象,也絕跡了嗎?不必翻魯迅筆下“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答案是——遠遠沒有。

當下最令人憤慨不過的、扭曲人靈魂的舉動,我以為莫如大張旗鼓地歌頌封建帝王將相這現象。您看咱們的熒屏,在“熱播”或多情鋪排、或熱烈謳歌帝王的《戲說乾隆》《雍正王朝》《康熙大帝》等電視劇之後,又隆重推出鋪張揚厲的《漢武大帝》和《大明天子》等帝王戲了。那邊康熙剛抒發了自己還要“再活五百年”的豪情(見《康熙大帝》主題歌),這廂漢武則凜然表明“寡人”在“燃燒自己,溫暖大地,任自己成為灰燼”(見《漢武大帝》主題歌)。是寡人,就要獨裁專權,希望他的天下萬世不變,為此則必奴役眾人,必要時也可吃人,何來“溫暖”?曆史是已經發生的事實,戲劇也可以反映曆史,可當代編劇和導演們,卻硬要借戲劇賦予帝王以勤政廉潔、無私博愛和開明親民的高貴品質。

皇兮歸來!咱們當代草民和咱們的子孫,看來注定要承受帝王們的浩蕩“皇恩”,至少遷延五百年吧!如果咱們萬幸沾染了一點現代民主意識,它也會在文人炮製的偽娛樂和他們編造的迷魂陣中,悄悄地消解殆盡。這之後,咱們就隻有無聊了——因為咱們的靈魂已被吃掉。魯迅說:“無聊的人,為消遣無聊計,是甘於受欺,並且安於受欺的,否則就更無聊。”帝王的殺人,是公然的,令人恐懼的;歌頌帝王的人,則有一種叫人“被殺”而心甘情願的本事,即“安於受欺”是也。魯迅之言誠哉!

我鬥膽打出一個旗號——反對歌頌封建獨裁者的帝王戲(當然我並不反對以唯物史觀創作的曆史劇,包括帝王戲)。如今文明時代,奇怪的是,帝王戲卻層出不窮,霸占了大半熒屏,而它的一個最大特點,乃是把包括暴君秦始皇在內的封建帝王,美化成一個個千古英雄,在人們靈魂中播撒皇權意識和奴才思想。有一個廣告畫麵我永遠難以忘懷 —— 一個六七歲的女娃嫩嫩地喊著:“爺爺,我也要當皇帝呢!”她也是該懂點事的年齡了。您說,她小小的靈魂,有沒有被吞噬掉?

02 摩登古董

甲骨文 殷商時期,距今3300多年,有了甲骨文。有一則笑話說,羅馬皇帝派大使向孔子求賜文字,食不厭精的孔夫子夾了幾根豆芽放在大使帽子裏,使者帶回羅馬,便成了今天流行世界的羅馬字。笑歸笑,甲骨文曆史之悠遠,可見一斑。誰承想,“甲骨文”今天居然成了全球最大的信息軟件供應商,還是個洋公司。如今之信息,點一個鍵即可傳播十萬八千裏,可它的緣起,還要追溯到用尖銳工具在獸骨龜甲上笨拙地刻下那一筆一畫。這個古董的摩登化,叫人明晰人類文明傳承的脈絡,追撫世事造化的萬千,驚歎古人的智慧和現代電光石火變幻的神速。可為什麼,這類摩登沒有首發於咱們甲骨文老家呢?

皇帝 公元前221年,華夏大地始有嬴政稱“帝”,至公元1911年溥儀完蛋,中國出現了幾百個皇帝。皇帝已成僵屍,如今卻大行其道,大張旗鼓地複活了,頗有“吾皇萬歲,萬萬歲”的味道。它在舞台的複活,權當是戲或曰“戲說”;它在人間的複辟,卻是真的現實。皇帝禦苑酒店,是誰住的?皇帝豪華遊艇,是誰乘的?皇帝美酒,是誰喝的?“影帝”、“影後”,是叫誰的?難怪,在一則廣告上,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娃跟她的爺爺撒嬌說:“我也要當皇帝呢!”而誰又不願意當皇帝?專製時代一介莽夫想稱帝,呼喊著“大丈夫當如此”,鐵定是造反;如今雖講民主共和,卻是一個人人可以公開表達“想做皇帝”的時代。你說這是時代的倒退,令人歎惋,可論者雲,此乃時代開放之表綴,故曰摩登。

城 它是古時都邑的牆垣,是防禦敵軍的屏障。如今電子信息戰時代,土築石壘之城,其碩果僅存者,早被看作了“世界文化遺產”。可它又異化並且時髦起來了。買東西,有“購物城”;消遣玩耍,有“娛樂城”;連洗個澡,也須去“桑拿城”呢。有了“城”,即有“圍城現象”。城外邊的,躍躍欲試,想進去;城裏邊的,受盡煎熬,想出來——反正,風景“那邊”獨好。這倒也符合物質至上世界之現代人浮躁多變、追求刺激的特性。城以都城為大,都城之中心,乃是端坐於金鑾殿上的至大人物皇帝老兒。所以,沒有了磚土之城,至少也要在心中造出一座座無牆之“城”、花樣翻新之城,概曰欲望之“城”,這才是摩登之所在。

妾 昔時的小老婆和妾,今稱“二奶”,據說多流行於東南沿海富庶地帶。齊人之福,古今殊途同歸。過去,小老婆是地主老財的特產,因為窮人連一個“奶”都養不起。如今,二奶是暴發了的窮小子的專利,概因未曾暴發的小子即便有心,也沒有資格享受此“利”。過去,霸占小老婆明火執仗,名正言順,堪為炫耀;如今,養二奶猶抱琵琶,半明半暗,欲說還休。其實,在特區的“二奶村”,閑散的二奶們呼朋遛狗,招搖過市,好不熱鬧呢,管什麼《婚姻法》!也是啊,皇帝都一群一堆了,二奶們能不泛濫?二奶的摩登在於,其嗲勁、風騷、財富、勢力,遠甚於大奶。多少寵愛在一身,妾不風光誰風光?畢竟,時代不同了,你能叫她們受大奶的鳥氣去不成?

妓 舊社會,妓女是被迫賣身的女子,俗曰婊子,命運悲慘。如今她們複活後,卻被泛稱為“小姐”,清雅高潔得很。據性學家潘綏銘教授說,她們其實應該叫“性工作者”,簡直是一個尊稱,又何其榮耀!為脫貧致富而奮鬥,為消滅貧富差別而獻身,當然是“工作”,其人也就是“工作者”了。可惜甲骨文未曾刻下“工作者”三字。而大宋皇帝臨幸京城柳巷花魁李師師,後者哪裏會想到“工作”名分呢?“性工作者”活動的發廊、洗腳屋、娛樂城繁盛時代,是不是比娼妓棲身的秦樓楚館時代,更摩登?

從最上流的皇帝,到最下流的妓女,均被摩登語言刻意摩登化——但這僅僅是文字的魔法嗎?

03 舊稱新用

語言是生活的反映。稱謂也隨社會生活和人們觀念的變化而打上鮮明的時代烙印。比如現在,像君、王、霸、侯、伯、史、尹、仆、奴、童、妾等,沒有了所指,基本上也沒有這樣的稱呼了。但是舊稱謂也有隨著當下生活的某種扭曲而沉渣泛起的現象,所以我在上句中用了“基本上”這個限製詞組。比如“霸”吧,如今不是有“電霸”、“路霸”之說嗎?

生活越畸變,越倒退,舊稱的泛濫越明顯。有一個叫劉湧的人當了“黑道霸主”,已被正法。這個“黑道霸主”,便是新中國肅反以來50多年曆史上沒有,而如今赫然湧現的。人們如此稱呼這個作惡多端的家夥,不是沒道理。原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貪官焦玫瑰近日訴《中國青年報》侵害了她的“名譽權”,原因是該報有文稱她為劉湧的“姘頭”。“姘頭”這個死去的舊稱,看來也有“回生”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