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邨
北京北麵,有一道橫亙東西、屬於燕山山脈的軍都山,俗又稱北山。3000多年前,周武王滅商之後,分封諸候,封召公奭於燕,蓋以山為名’稱國為燕。嗣,燕滅鄰國薊,遷進薊城,薊城此後成為燕都。贏秦以後,以迄唐代,此地成為曆代的軍事重鎮或集貿中心。遼時定北京為陪都,稱南京或燕京。金海陵王在此定都後,以燕乃列國之名,不當為京師號,故改稱中都。此後,曆元、明、清各代,悉為帝都,則均不再正式稱燕京;然而由於人們的好古積習,仍往往用以指代北京,以迄於今。
自11世紀北宋後期,藝文界出現了瀟湘八景之名以後,各方誌中,每有八景、十景等名目出現。北京,也出現了燕山(京)八景之名。清人趙吉士所撰《寄園寄所寄》一書中載有:……北平舊誌載,《金明昌遺事》有‘燕京八景’,元人或作為古風,或演為小曲。所謂‘八景’者,居庸疊翠、玉泉垂虹、太液秋風、瓊島春陰、薊門五雨、西山積雪、盧溝曉月、金台夕照是也。由此看來,燕京八景之說,似是起源於金章宗完顏琚統治時期,不過,當前也有起於元代之說者,兩說未能取得一致意見。18世紀時,清乾隆帝對這八景,重新厘定了位置,並且題詠、做書、鐫石、立碑。這八處景點,曆盡200多年的風風雨雨,原有的碑石及其周圍的環境,有的現尚保留完好;多年來,得到許多人的認同,甚或據以談古。
然而,如果就按起源於金的說法,拿高宗所定的八處景點相對照,也不難發現存在著張冠李戴、牽強附會之疵,因而不能不引起人們的疑竇。茲擬試分別簡述於後:
瓊島春陰
相傳金明昌時,初定此名。明《燕山八景圖詩序》(以下簡稱《詩序》)改稱:瓊島春雲。乾隆時恢複原名。景碑現仍在北海公園內白塔山東麓。唯查《金史·地理誌》載:瓊林苑有橫翠殿、寧德宮。西園有瑤光台,又有瓊華島,又有瑤光樓。文中所說的西園,乃是指的金中都城裏、皇城內西部、宮城西門外的同樂園。金時,中都城內,分別辟有東、南、西、北四處苑囿,其中的西苑即同樂園,最稱幽勝,西苑亦別稱西園。這一點,元人王惲有《過西園懷古詩》:錦摛西園正隆修,大定明昌事譏遊;又《西園懷古和韻》:宮牆煙柳接龍津,鏡裏瓊華總好春諸詩句,元人去金亡不遠,有些遺址尚存,足可興人懷古之情,似可作為佐證吧(王詩見《日下舊聞考》轉引《秋澗集》。依此可知,金代的瓊華島乃係位於金中都城裏的苑囿之中,亦即今日北海公園內的島山,而不是在當時中都城東北郊外的離宮——太寧宮,金代文獻中,太寧宮雖建成於大定年間,但它的島山,尚無此瓊華之嘉名。《日下舊聞考·京城總記》中,保留的(朱彝尊原按)曾指出:白馬廟、瓊華島、妝台、太液池……鹹在南城(按語中的南城,即元明以來人們常指的遼金之故都城也)。因此,似可認為高宗定點於北海島山東麓,當屬失之超前,以訛傳訛、弄假成真也。
這裏,還需附帶指出的是,高宗定點北海島山,還不是一開始就定在東麓現址,而是島山的西前方。據公園查閱清內務府奏銷檔中發現載有:乾隆十六年十一月初九日,遵旨,永安寺悅心殿月台上建
造‘瓊島春陰’青白石幢一座,地基下拓木丁,築打灰土五步,並成做青白石底墊,鋪墁散水的文卷;接著又從乾隆十八年正月二十五日內務府奏案黃冊中發現有記述實施完成了永安寺東邊修建‘瓊島春陰’石幢一座,並添做須彌座、欄板、柱子等的文件。這兩份文件,相隔一年有餘,記載了碑石工程從計劃到完成的時間、地點、項目、做法。問題是,始見設之島山之西,終見成於島山之東。竊以為,原因無它,當屬開工未久、立石之前,改變了施工計劃。蓋封建社會,迷信五行學說,東方屬甲乙木,色青,為春之色。《尚書緯》就說:東方為春,青帝又為春神。春為歲之首,春回大地,雨露滋潤,禾稼萌生,萬物複蘇。按堪輿家言,東移石幢,當在情理之中。乾隆禦題瓊島春陰詩有:樂誌詎因逢勝嚐,悅心端為得嘉禾,當年最是耕犁急,每較陰晴發浩歌。看來,這位愛好遊樂的萬歲爺,為了大清國天下的長治久安,還真有些關心民瘼呢!
太液秋風
相傳金明昌時,初定此名。《元一統誌》改稱太液秋波。明《詩序》又改為太液晴波。乾隆時恢複初名。景碑現仍立於中海的水雲榭中。所謂太液,據《三輔黃圖》稱:太液者,言其津潤所及廣也。從漢代創製以來,後人通常把接近帝王宮掖的林苑之中的水麵,稱為太液,比喻皇家之水,大而潤沃也。逐漸接受漢文化習俗的金王朝,它辟設的太液池,自然也應是密邇宮廷,有便臨幸三地。近人皆知,金代都城範圍,係在今北京城區西南隅、廣安門內外一帶,它的宮城係在都城裏皇城之內偏東,宮城四麵各設一門,宮城的西門稱做西華門,西華門外即是西苑(又稱同樂園、西園),是為金中都城最為秀麗的園林。這處園林既在宮城西門——西華門外之西,又處於皇城西門——玉華門內之東的範圍。《大金國誌》記載道:西至玉華門,曰同樂園。若瑤池、蓬瀛、柳莊、杏村,皆在於是。《金史·地理誌》中除記有前項引述之西園有瑤光台,又有瓊華島……外,還提到魚藻池、瑤池殿位貞元元年建。當代曆史地理學家侯仁之先生也曾明確指出:當金中都擴建的時候,把一條名叫洗馬溝的小河圈入城內……還把這條小河引入皇城西部,造成一個極為幽美的園林區,名叫同樂園,亦稱西華潭或魚藻池。在同樂園內,辟治了瑤池、蓬瀛、柳莊、杏村等風景中心(見侯仁文先生所撰之《北京史話》)。這座皇城玉華門內、宮城西華門外禦苑中的大水麵魚藻池之所以亦稱西華潭,無容置疑,是由於位於宮城之西,即西華門外的緣故。後人也有誤指北海的水麵,金時稱為西華潭的。殊不知當時元大都尚未建造,地處東北郊外的太寧宮附近,還是一派田野,太寧宮東,沒有什麼壯麗建築,也不詳宮東一帶有什麼名堂,因之這時北海公園的水麵,何來西華潭之稱?元人葛邏祿·迺賢作有《金台集》,裏邊收有其南城詠古十六首,其中的《西華潭》一首,題目下有原注:金之太液池五字(可參見拙著《金代太液池地點小議》)。從此上諸引文,可知金之太液池係位於今廣安門內外一帶,而北海及中海的水麵,隻是從元開始以迄明清,北海與中海之東有了宮城以後,方以密近宮廷,而命名太液;這處位於宮廷西華門外的湖潭,也才有前提名為西華潭。因此,高宗定始於金源的太液秋風景點在中海是毫無根據的。
薊門煙樹
相傳金明昌時,定名薊門飛雨。《元一統誌》亦同。明《待序》改稱薊門煙樹。乾隆襲稱之。碑立德勝門外西北裏許,即今海澱區學院路黃亭子元代西土城遺址上。1985年園林局因地製宜,經過整飭綠化,辟為公園。據知唐代大曆年間,被譽為長於邊塞詠古絕句的著名詩人李益,生前在客遊燕趙期間,曾有題為《秦城》的七絕一首,詩雲:惆悵秦城送獨歸,薊門煙樹遠依依。秋空莫射南來雁,縱遣乘風更北飛。詩中秦城,地在京南寶坻縣南十裏,傳為秦始皇所築故名。詩中說的薊門,當是指的唐時幽州藩鎮城,亦即後來遼金故都城之前身。此古薊城,約從先秦以迄唐世,基本上沒有過大的地點變易。詩人遠望(遙想)西北這座古都薊門,一派蔚然林樹,煙靄輕浮,而別緒離情,益增惆悵,其依依南浦之情,闇然紙上,引人入勝,洵佳什也。乃金時定名飛雨,則仿佛頓覺疾風驟水,電閃雷鳴,樹倒屋塌,人驚狗叫,興味索然矣。或恐名、實別有它指,亦未可知。
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的《水經注》稱:昔周武王封堯後於薊(按:薊,後為燕國都城),今城西北隅,有薊丘,因丘以名邑也。猶魯之曲阜、齊之營丘矣。侯仁之先生以為:現在白雲觀西牆外,原有一處高丘,有可能即是古代薊丘的遺址。據稱,解放後,在高丘周圍曾出土一些戰國時代的陶片,似可說明,這裏曆時較久,有可能為燕薊遺址。又明《詩序》雲:薊門,在舊城西北隅。門之外舊有樓館,雕欄畫棟,淩空縹緲,遊人行旅,往來其中,多有賦詠。今並廢,而門猶存。二土阜樹木蓊然,蒼蒼蔚蔚,晴煙拂空,四時不改,故曰薊門煙樹。這段引文,似也可與侯先生所論述相參照。然而,上述的這一引文,乃係明代初期永樂年間館閣諸公,相集倡和,合訂成書的前言的一部分。可是百餘年後,情況就又有變了。如萬曆年間的《長安客話》就記載道:京師古薊地,以薊草多得名、今都城德勝門外有土城關,相傳是古薊門遺址,亦曰薊邱、京師八景有‘薊門煙樹’即此。顯然,這裏是把在舊城西北隅的古薊門遺址,誤指為德勝門外的土城關——亦即元大都上城關了。乾隆帝不察,妄說前朝,又一次貽誤了後人。建國後,這裏相繼進行了環境整飭,植樹綠化,修複了石座石欄,南麵還補修一段城垣,開了洞門,左近還建起了薊門裏住宅小區,高架起人流通行的薊門立交橋,更建起了稱為薊門的旅館、商店、公共汽車站等等,儼然舊貌換新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