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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來在大眾浴池幹搓澡工。
十歲那年,小來終於可以天天待在外麵,因為爸爸張德慶賭博把房子輸掉了,從此他沒有了家。一開始他們爺倆還能住在租住的小屋裏,後來境況愈下,他們連小屋都住不起。夏天倒好說,隨便找個地方眯一下。冬天晚上隻能到醫院的急診室,火車站候車室,自助銀行,甚至是公共廁所去睡覺。盡管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經常被人喊醒攆走,他也沒覺得多麼苦。隻是冬天他不喜歡去公共廁所睡覺,並非因為裏麵多麼臭,主要是睡著的時候,一聽見耳邊嘩嘩的尿尿聲,這會讓他小便失禁,褲襠裏冰涼冰涼的,沏得兩條腿都失去了知覺。
盡管混到如此田地,張德慶整天還是遊手好閑,不去找工作。為了能讓自己有錢吃喝玩樂,他讓小來去賣花。賣花要到世紀廣場去,那裏閑逛的人多。剛賣花的時候,小來張不開嘴,隻會捧著花跟在人屁股後麵。一連三天,沒賣出幾朵,晚上回去自然少不了皮帶的抽打。第四天的時候,他跟在一個老頭後麵走了兩條街。後來老頭倒背著手轉過身衝小來笑了笑,說:“傻小子,你跟著我幹什麼,我像買花的人麼?”小來不敢搭腔。老頭指著馬路對麵一對牽手的青年男女說,“你要賣啊,就賣給那些人。”直到現在,小來仍舊感激那個老人。是他讓他盡快知道向什麼樣的人推銷花,這讓他少了許多皮肉之苦。
廣場上有不少賣花的小孩,小來在他們身上也學到了一些賣花的技巧。推銷花的時候,要衝著女方先說,姐姐你長得真漂亮。一般這時候,女的都會開心地笑了。然後趁熱打鐵,對男的說,先生買束花吧,送給漂亮姐姐!遇到這種情況,男人都會掏出錢包。不過也有例外,有一次,趕上一個女人有些神經質,剛聽完小來說她漂亮,她就把臉拉下來,對小來說,你敢諷刺姑奶奶,打死你。嚇得小來拔腳就跑。
夏天是小來最愉快的時候,轉累了可以坐在台階上歇歇,看和他同齡的孩子在廣場上嬉戲、遊玩,他們有風箏、氣球、旱冰鞋、滑板等玩具。最重要的是他們有臉上帶著慈愛的父母。盡管小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和他們不一樣。但他明白他和那些孩子是兩個世界的人。小來喜歡看風箏,他想風箏沒有翅膀怎麼會飛那麼高呢?如果沒有線,風箏會掉下來麼?小來最不願意看到的是那些在廣場上和主人一起遛彎的寵物狗,它們撒著歡,脖子上掛著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跑累了它們會在主人的腳下膩歪。有的主人會俯身抱起小狗,輕微地晃動小狗的身子,嘟著嘴說寶貝。這時候小來會把臉扭開。寒冷的冬天,廣場上的人就少了。經常到了天烏黑烏黑的時候,小來手中的花還沒有賣完。他抱緊雙肩,把花放在懷裏,不時去廣場天橋的柱子下避避風,暖和暖和。直至夜深了,他才無法逃避,隻能回到爸爸身邊接受懲罰。他最怕的就是那些比他稍大些的壞孩子。他們經常攔住他,問他要錢。這時候,他就會拚命地逃跑,但大多會被他們抓住。不但身上的錢被搜走,還會被暴打一頓。他被摁在地上,臉緊貼在冰冷的地麵,四肢無力地掙紮,就像廣場地攤上出售的金錢龜,被人掀翻了身子。壞孩子頭會解開褲腰,嘩嘩地尿他一臉,不知道是淚水或者尿液,濺進了他的嘴裏。那種味道,讓他想嘔吐。壞孩子頭邊尿邊說,讓你這個野孩子跑。爸爸的毆打隻是疼痛,可這些壞孩子的毆打,不僅僅是疼痛,還有屈辱和絕望。夜裏他鼻青臉腫地回到爸爸身邊,不但沒有撫慰,迎接他的仍舊是皮帶。皮帶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伴隨著爸爸的叱罵,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他心裏想,什麼時候能長大,什麼時候能脫離這一切呢?他瞪大了眼睛,看見的是鋪天蓋地的黑暗。
十五歲那年,小來離開了他的爸爸。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風輕雲淡,陽光溫煦。他在廣場上賣給一對殘疾戀人一束玫瑰,那個隻有一條胳膊的男青年攙扶著一個盲眼的女孩。他把玫瑰放在女孩的鼻邊,女孩深深地嗅了一下,說,真香啊!男孩回應道,這是紅玫瑰,和你一樣漂亮。女孩子笑了,她的臉頰紅紅的,真的如那綻放的玫瑰。小來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幸福。離開那對戀人,他走在廣場上,腳步輕快。一群鴿子被他驚起,撲啦啦飛上了天空。天是那樣的湛藍,細碎的陽光灑在身上,他好像聽見了風鈴的聲音,那樣美妙動聽,讓他內心柔軟。在那一刻,他決定離開爸爸,自己闖蕩。
小來開始了流浪的生涯。他得感謝他的爸爸,讓他可以在晚上找到睡覺的地方,但是饑餓他沒辦法解決。身上那點錢,幾天就花沒了。挨餓的第三天,他終於控製不住,在大街上攔住一個中年婦女,說,“阿姨,行行好,給我點吃的吧,我餓得受不了了!”自此小來開始了乞討生涯。盡管時常挨餓,遭人白眼,他覺得這種生活也要比在爸爸身邊好得多。
有一天他來到了羅莊。羅莊是這座城市裏僅存的一片平房區,原先住在這裏的居民,大多都搬到物業齊全的樓房裏居住,把這裏租賃給來城裏打工、做小生意的。住在這裏的人們,家裏一般沒有洗澡的條件,王大姐就把自家的幾間屋子改造成浴池。王大姐的老公王胖子在外地做生意,這家浴池就由她打點。那天小來來到大眾浴池門口,走得又累又餓,於是他坐在大眾浴池門口歇息。這時候他聽見屋裏有人說話,“老板,你們這兒隻有老趙一個人搓澡,排隊要排半個小時才能輪到。”一個女人回答道,“一直在找啊,可是現在招人太難了。”“抓緊找吧,太耽誤事,”聲音沒落下,浴池的門簾就被撩起,出來一個膚色黝黑的中年人。小來在外麵被太陽曬得有些迷糊,中年人踢踢踏踏地腳步聲,讓他抬了抬眼皮。望著中年人的背影漸漸遠去,他突然來了精神。他想,乞討下去,什麼時候到頭啊,不如和別人一樣,找一份工作。
就這樣小來走進了大眾浴池。
在大眾浴池幹了很久,王大姐遇到熟悉的客人還會指著小來說,這孩子來的時候,才這麼高。她用手放在自己下巴的高度給客人比劃著。又黑又瘦,穿得別提多髒。問他多大,他說十八。她撇下嘴接著說,哪有十八啊,我一看就是說的假話。跟他要身份證,他說在他爸爸那兒放著呢。哎!說到這兒,王大姐歎了口氣。本來我是不想留他的,怕惹麻煩。拒絕的話還沒說,就看見這孩子眼裏噙著東西,我心就亂了。這不就把他留下了麼。你看,王大姐這時候臉上露出自豪的神情,現在白白胖胖的,多精神的一個小夥兒。
小來在大眾浴池安頓後,挺知足的。至此他結束了居無定所,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並且他可以用雙手養活自己。更重要的是,老板對他很好,他們吃什麼就讓他跟著吃什麼,還時不時送他件衣服。浴池裏另外的一個搓澡工趙叔,不忙的時候會熱心地教他搓背和敲背的技巧。來這裏的熟客對他也都挺好。有時候他想,為什麼親生爸爸還不如這些沒有瓜葛的人對自己好。他最喜歡一個叫林哥的人,林哥比他大不了幾歲。據林哥自己說,前年考上了大學,但因為家裏窮,隻好放棄讀書,跟叔叔到城裏幹裝修。小來之所以最喜歡林哥,是因為林哥經常教他認字。他知道如果不識字的話,以後在社會上如同瞎子摸路。每逢出去凡看見店鋪牌匾上不認識的字,他就比著葫蘆畫瓢記下來,等林哥來澡堂洗澡再請教。因此他給林哥搓背格外賣力。後來,林哥還教會他怎麼查字典。學會後,他到書店買了本新華字典,這算他有生以來讀的第一本書。每當閑下來,他就會翻出字典看,他一看見字典,就會直咽吐沫,以至那本新華字典被翻的角都卷起來。
小來非常珍惜在浴池的工作。每天下班後他都會主動打掃衛生,盡管忙了一天,他的樣子也一點也看不出疲憊,仿佛上足了發條。最難打掃的是池子,要先把水放幹淨,沉澱在池子底部的髒東西很多,尤其那些細小卷曲的體毛貼在上麵,用水也衝不幹淨,隻能用布擦。每次擦得那些瓷磚發亮,他才會罷手。早晨起來,池子放滿水,真清亮,瓷磚上的花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這時候他心裏會發出一聲歎氣,過一會兒,那些胖的、瘦的、白的、黑的各式各樣的人就會跳進去,把池子弄得渾濁不堪。
打掃完衛生,小來就開始擦拭自己的衣櫃。那是男更衣室裏諸多衣櫃中的一個,牌號是17,和他年齡一樣的數字。高八十厘米,寬三十厘米。小來的全部家當就放在裏麵。打開衣櫃,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一本新華字典,一本硬皮日記本,還有個小鏡子和一把梳子。櫃子深處,擺著一張桌子和三把椅子的模型,那是他用廢舊的三合板做的,這幾個模型都被小來打磨得明亮光鑒。中間那把椅子的背麵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字,那是他最先認識的兩個字——小來。另外兩把椅子的背麵沒有字。收拾完,他小心翼翼關好衣櫃,鎖上那把三環牌的小鎖,然後把那把小鑰匙放進上衣裏麵的口袋。
每當在外邊時間稍微長點,他就會不時地掏出那把小鑰匙看看。
可是平靜的生活被兩件事情給攪亂了。
先是張德慶找到浴池來。那天小來一直覺得右眼皮不停地跳,仿佛要發生點什麼事。張德慶進了浴池說來找兒子,王大姐因為聽小來說過那些事,心裏很反感,就沒承認小來在這裏。可是張德慶說打聽得很清楚,並且還知道小來在這兒幹了多久。王大姐一生氣把他攆了出去。張德慶賴著不走,蹲在門口死靠。王大姐隻好悄悄告訴了小來。當聽到這個消息,小來覺得腦袋轟的一聲,人傻了。過了許久,才醒過神。他想躲也不是辦法,隻好戰戰兢兢地出去見爸爸。
小來在離張德慶伸出胳膊剛好夠不著的地方站住,低聲喊到:“爸爸。”
張德慶站起身,小來嚇得一哆嗦。不過這次張德慶並沒有和以往一樣對小來動手,他居然一臉的媚笑。這讓小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兒子長這麼高了!”張德慶說。小來才發現自己的個子比爸爸高了,他忐忑的心才有所平靜。
“有出息,能掙錢了。”張德慶說。
小來不知道說什麼好,沒言語。
“兒子,不要記恨爸爸。古話說得好,棍棒下出孝子。要不你現在會這麼有出息。”張德慶挺挺身子。小來還是有些害怕,不敢吱聲。
“爸爸養你這麼大,現在爸爸老了,你該孝順爸爸了吧。”張德慶邊說邊伸出手。
小來沒明白他的意思,以為他要動手,趕緊直往後躲。
張德慶跟著往前幾步,哭喪著臉說:“兒子,爸爸好多天沒吃上飯了,你就可憐下吧,給點錢。”
小來緊繃的神經頓時鬆懈下來,他趕忙摸出幾張鈔票,還沒等遞,就被張德慶一把搶過去。
張德慶拿在手裏瞅瞅,馬上拉下臉,眼睛瞪得溜圓:“你這是打發要飯的呢?”
“爸爸,我就這些了。”小來邊說邊把口袋翻過來。
張德慶邊把錢揣進兜裏邊說:“一點良心都沒有,白把你養這麼大。”
“我在這兒掙不多少,爸爸。”小來怕張德慶不相信,趕忙解釋。
張德慶這才作罷,嘴裏罵罵咧咧地走了。看著張德慶漸遠的背影,小來覺得脖子發緊,仿佛被套上一根繩子。回到浴池,王大姐就開始埋怨他給張德慶錢,剛才她扒著門口目睹了這一切。王大姐說:“你給他這一次,他以後就會沒完的。”小來沒搭腔,心想,誰叫他是我爸爸呢。從那兒,張德慶隔三差五就會來一趟,小來掙的工資基本都給了他。為這事,小來沒少煩惱。倒不是因為錢的事兒,關鍵張德慶就像小來無法擺脫的噩夢。趙叔沒人的時候勸過小來,小夥子想開點,攤著這樣的爸爸,你就認命吧。你們兩個就好比,聊城的運河水和德州的運河水一樣。小來用眼睛詢問此話怎麼講。你倆是上遊和下遊的關係,怎麼擺脫?趙叔的話挺有哲理,小來似懂非懂。
第二件事情,就是羅莊半年內全部拆遷。接到通知那天,王大姐就告訴了小來。一聽到這個消息,小來臉白了。張德慶來找他,隻要拿到錢也不會再找他麻煩。可一拆遷,浴池就不存在了,他的工作也就沒了。往哪兒去呢?小來不敢去想。王大姐安慰他,你這麼年輕,又不是沒力氣,找工作不費勁。外麵的世界對小來來說,一點安全感都沒有。但是沒有辦法,以後他必須麵對。王大姐同時提醒他,抓緊辦理身份證,要沒這玩意兒,哪裏都不敢要你。於是小來去了幾趟派出所,可由於沒有戶口,無法辦理。常前進告訴他必須找到自己出生的醫院,開出出生證明才能辦理戶口。現在看來,隻能找爸爸問清楚。可他最近有一個多月沒來過,他不來小來落得清靜,可現在小來盼望他出現。
5
早晨一到單位,常前進就開始打開電腦登陸公安戶籍網。根據小來留下的紙條,他很快查出張德慶的戶籍檔案,當他點出基本信息的頁麵時,一張男人模糊的臉在腦海中跳出來,張德慶就是曉雯臨走前那個晚上在她身後一閃而過的男人。盡管當時他沒能看清楚那個男人的樣貌,但他那一雙陰鷙的眼睛讓他永遠無法忘記。即使從照片上看這雙眼睛,常前進的後背也會有陰冷的感覺。他迅速掃了下登記欄中的其他信息,發現隻有張德慶自己的信息,家庭成員一欄是空白,職業係待業,婚姻狀況一欄中是離異。常前進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打算馬上去找小來的爸爸,但張德慶戶籍上的住址春風巷16號,由於城市規劃早已成為綠地。他這才打消念頭,決定先去羅莊大眾浴池了解一下。
常前進穿著便裝去的大眾浴池,王大姐認識他,當他說要找小來,王大姐神情變了,忙問,“這孩子惹什麼事了?”常前進說,“沒惹什麼事,我過來就是想了解下他戶口的事。”王大姐趕忙解釋,“這孩子沒戶口,我們也是剛知道的。當初留他的時候,他說有身份證。”
常前進擺擺手,說,“今天我來是私事,不查你們非法用工。”王大姐這才穩住神色,“哦,小來出去了,好像去找他爸爸問他出生醫院的事。”當得知常前進要幫小來辦理戶口,王大姐話開始多起來,把小來的身世從頭到尾給常前進講了一遍。講完後,她長歎一聲,說,“常警官,你可一定要幫幫這孩子,你看他在外邊流浪這麼久,一點壞毛病沒沾上,要是別人早學壞了。他人老實,又勤快。我這兒一拆遷,他要是沒身份證,可怎麼辦啊?”王大姐雙手往大腿上使勁拍了下。“我會盡力的,”常前進說,“你知道小來的爸爸現在住什麼地方麼?”王大姐搖搖頭,“那個壞蛋前些日子經常來找小來要錢,但最近一直沒有出現。”“那好吧,小來回來有什麼消息,你讓他盡快通知我。”常前進說。
隨著拆遷日子的臨近,小來嘴上起了好幾個泡,可張德慶還是沒有出現。小來實在等不及了,他決定去找爸爸。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汽車站附近的人民公園。他有印象,前些年的白天張德慶總在那裏混。人民公園裏有一幫人跳交誼舞,張德慶喜歡跳舞,並且拉丁舞跳得還不賴。張德慶之所以喜歡跳舞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可以憑借這個勾引女人。過去張德慶高興了,常對小來洋洋得意地說,學好拉丁舞,一輩子不愁沒女人。那時候張德慶經常帶一些女人回家,每逢這時他會把小來攆進衛生間,小來不知道他們在外邊做什麼。他坐在馬桶上聽見外麵急促的呼吸和呻吟,心裏說不出的害怕,那混雜的聲音仿佛是從喉嚨裏跑出來的洪水猛獸,達到最高點的時候,他會覺得胸口被重重地一擊,惡心得想吐。他對這些女人又恨又怕,但隻有一個女人例外,那是一個喜歡穿白色風衣的女人,她身上散發出一股小來喜歡的淡淡清香,這股清香好像在他遙遠的記憶裏出現過。而且這個女人每次來不會像其他女人一樣,任張德慶把他攆進衛生間,她會給小來帶點零食或者小玩具,她哄小來,寶貝,你到衛生間自己玩一會兒,阿姨和爸爸談點小孩子不能知道的事情。小來就會乖乖地自己去衛生間。
小來最後一次見這個女人是在一個早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他們父子兩個叫醒。張德慶打著哈欠,大聲問:“誰啊?”回應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趿上鞋,慢吞吞地去開門。昨天夜裏,張德慶一身酒氣回到家,又是不分青紅皂白暴打了一頓小來。睡去後,小來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穿上了一身盔甲,任憑張德慶怎麼打,他也沒有覺得疼。可是被敲門聲叫醒後,身上又開始隱隱作痛。
女人穿著那件白色風衣神色有些倉皇地進了屋。小來實在是不願意動,他閉上眼睛裝作睡著了。張德慶回身看看他,便開始往床上拽那個女人,笑嘻嘻地說,“這麼早就想我了?”女人一把撥開他的手,“你沒別的事了?”“男女不就這點事麼?”張德慶又把手伸了過去。“你到底和我走不走?”女人死死抓住張德慶的手,眼睛盯著他的臉。“去哪兒?”張德慶裝糊塗。“你不是說,帶我去一個誰也不認識咱們的地方麼?”女人的聲音有些發悶,好像感冒了。“在哪兒不都一樣。”張德慶一屁股坐在床上,把臉扭到一邊。“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女人的呼吸變得粗起來。“都什麼歲數了,別那麼幼稚,好不好。”張德慶有些不耐煩了。“好,好,好。”女人一連說了三個好,“那我自己走。”女人扭身走了。到了門口,女人又停下腳步,回頭對張德慶說,“對孩子好點,要不以後準有報應。”說完嘭地一聲關上門,走了。等腳步聲走遠了,張德慶嘴裏罵了一句,“有病!”然後躺下又睡去了。屋子裏靜下來,小來抽動了下鼻子,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突然想哭,但身邊傳來張德慶輕微的呼嚕聲,他強忍住,淚卻一顆一顆從眼裏滾下來。
人民公園離羅莊有段距離,小來舍不得坐車,正好天氣也開始暖和了,他決定步行去。走到新湖邊上,身上冒出了汗。他坐在湖邊的台階上歇了會兒。遠遠過來一個拄木杖的老人。他走到小來跟前,小來才發現他手裏擎著一個陶瓷缸子。老人站住,陶瓷缸子在小來麵前晃蕩了一下,裏麵的鋼鏰跳動起來,發出沉悶的聲響。老人還穿著厚厚的棉襖,肩膀上露出了白花花的棉絮,他臉上的褶子皺在一起,以至眼睛眯成一條線,仿佛沒有睜開。老人發出了異鄉的聲音,“大兄弟,行行好!”陶瓷缸子有些地方掉了瓷,露出粗糙的底子,缸子裏麵就幾枚硬幣和幾張毛票。風吹過來,老人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汗味和黴味混合的氣味,這股氣味是小來熟悉的氣味。小來往陶瓷缸子裏放了兩元紙幣。老人點頭哈腰地直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