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希望固然有

——蕭紅

均:

因為夜裏發燒,一個月來,就是嘴唇,這一塊那一塊的破著,精神也煩躁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來。想了些無用的和遼遠的想頭……

買了三張畫,東牆上一張北牆上一張,一張是一男一女在長廊上相會,廊口處站著一個彈琴的女人。還有一張是關於戰爭的,在一個破屋子裏把花瓶打碎了,因為喝了酒,軍人穿著綠褲子就跳舞,我最喜歡的是第三張,一個小孩睡在簷下了,在椅子上,靠著軟枕。旁邊來了的大概是她的母親,在柵欄外肩扛著大鐮刀的大概是她的父親。那簷下方塊石頭的廊道,那遠處微紅的晚天,那茅草的屋簷,簷下開著的格窗,那孩子雙雙的垂著的兩條小腿,真是好,不瞞你說,因為看到了那女孩好像看到自己似的,我小的時候就是那樣,所以我很愛她。

……

這裏沒有書看,有時候自己很生氣。看看《水滸》吧!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夜半裏的頭痛和惡夢對於我是非常壞。前夜就是那樣醒來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紅色酒,到現在還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東的鍋子燒了點菜,就在火盆上燒的(對了,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已經買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來試試)。小桌子,擺好了,但吃起來不是滋味,於是反受了感觸,我雖不是什麼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觸,於是把房東的孩子喚來,對麵吃了。

地震,真是駭人,小的沒有什麼,上次震得可不小,兩三分鍾,房子格格地響著,表在牆上搖著。天還未明,我開了燈,也被震滅了,我夢裏夢懵的穿著短衣裳跑下樓去。房東也起來了,他們好像要逃的樣子,隔壁老太婆叫喚著我,開著門,人卻沒有應聲,等她看到我是在樓下,大家大笑了一場。

紙煙向來不抽了,可是近幾天忽然又掛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像我們在頂窮的時候那樣,就連塊麵包皮也是喜歡的,點心之類,不敢買,買了就放不下。也許因為日本飯沒有油水的關係,早飯一毛錢,晚飯二毛錢,中午兩片麵包一瓶牛奶。越能吃,我越節製著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這個原因。但是閑饑難忍,這是不錯的。但就把自己布置到這裏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況這一個饑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彙票,不少了。你的費用也不小,再有錢就留下你用吧,明年一月末,照預算是夠了的。

前些日子,總夢想著今冬要去滑冰,這裏的別的東西都貴,隻有滑冰鞋又好又便宜,舊貨店門口,掛著的嶄新的,簡直看不出是舊貨,鞋和刀子都好,十一元。還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場一點鍾的門票五角,還離得很遠,車錢不算,我合計一下,這幹不得。我又打算隨時買一點舊畫,中國是沒處買的,一方麵留著帶回國去,一方麵圍著火爐看一看,消消寂寞。均:你是還沒過過這樣的生活,和蛹一樣,自己被卷在繭裏去了。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麼遠和那麼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雖然生活是為著將來而不是為著現在。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鍾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於是我摸著桌布,回身摸著藤椅的邊沿,而後把手舉到麵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自己的手,而後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欞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別的,什麼事來到我這裏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於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均:上麵又寫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誤解的一些話,因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孤單的痛

——林海音

英子十四歲

親愛的祖父:

當您接到爸爸病故的電報,一定很難受的。您有四個兒子,卻死去了三個,而爸爸又是死在萬裏迢迢的異鄉。我提起筆來,眼淚已經滴滿了信紙。媽媽現在又躺在床上哭,小弟弟和小妹妹們站在床邊莫名其妙是怎麼回事。

以後您再也看不見爸爸的信了,寫信的責任全要交給我了。爸爸在病中的時候就常常對我說,他如果死了的話,我應當幫助軟弱的媽媽照管一切。我從來沒有想到爸爸會死,也從來沒有想到我有這樣大的責任。親愛的祖父,爸爸死後,隻剩下媽媽帶著我們七個姐弟們。北平這地方您是知道的,我們雖有不少好朋友,卻沒親戚,實在孤單得很,祖父您還要時常來信指導我們一切。

媽媽命我稟告祖父,爸爸已經在死後第二天火葬了,第三天我們去拾骨灰,放在一個方形木匣內,現在放在家裏祭供,一直到把他帶回故鄉去安葬。因為爸爸說,一定要使他回到故鄉。

送我一張相片

——梅克夫人

仁慈的彼得·伊裏奇先生:

你的複信使我內心愉快,這是我久未經驗過的啦。但你一定知道人類的特性——他得到的越多,要求的也就越多。我曾向你保證不會發生惡劣的傾向,但是我現在開始懷疑我自己的力量了,因為我敢於向你要求一種巨大的恩惠——這恩惠也許是很不合傳統的。

一個像我這樣子生活著的人——過著一種隱逸的生活,愈來就愈覺得人間所謂傳統,所謂社會規則,所謂禮節,不過是毫無意義的聲音。關於這一點,我不知道你的意見如何,彼得·伊裏奇,但是照我所知道的看起來,我相信,假如我錯了,你會比任何人更會原諒我。如果你歡喜的話,幹脆說一個“不”字,也不必解釋——我的要求就是:送我一張相片。相片我原來是已經有了兩張的,但我要你寄一張來。我要在你的臉上,尋出你寫音樂時使你激動的思想和感情,因為你的音樂把人趕入一個激動、希望和無可靨足的憧憬著的世界。在你的音樂中,有著多少快樂和憂愁嗬——雖則是憂愁,那還是誰也不肯放手的憂愁。在你的音樂中,一個人感到了他最高的權力,他最大的希望,和現實所不能供給的一種幸福。我最初聽到你的音樂是《暴風雨》,它給我的印象,簡直描寫不出來。聽了幾天我還好像在昏迷中,簡直不能自拔……

我得承認,我是沒有能力把音樂家和人分別開來的,而在音樂家身上,比之在旁人身上,我更能尋找我所憧憬著的人間的特質。我所理想的人就是音樂家,但隻有人格與才能相等的時候,他才能夠造成一種深刻而真摯的印象。反過來說,假如在音樂家身上沒有“人”,那麼他的作品愈加音樂化,則我認為他愈加是一個活的謊話、一個偽善者、一個剝削者。我認為“音樂家的人”,是大自然的最偉大的創造之一。甚至經過多少錯誤和失望,我還不能夠改變我的意見。這就是為什麼我對音樂家感到這麼大的興趣,為什麼我聽了你的偉大的音樂,感到最初的巨大快樂時,要馬上知道創造這些音樂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我開始找更多的機會認識你,決不肯讓這一類的資料逃過我。我傾聽一般的意見,個人的評論,傾聽任何機會的意見,我可以告訴你,別人的批評常常使我非常熱烘烘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嗜好!最近我在一次談話裏麵,聽見人家引用了你的意見——而這意見使我激動得很厲害:這意見多麼像我呀,這使你非常接近,非常親切。我認為,意見和感情的相同,比之接觸更能把兩個人結合在一起,這樣子,兩個人盡管相距很遠,但心卻很接近。我對於你的一切,都感到有興趣;我什麼時候都歡喜知道你是在什麼地方,和你大概是在做著什麼。我所觀察到和聽到關於你的一切,不論是對你有利還是不利的,都使我生出一種同感和熱誠。在你,是音樂家和世人結合得那麼美,那麼和諧,我很歡喜,因為在你的身上,你能夠把自己整個兒地貢獻給你的音樂,它表現著美與真。你沒有給群眾寫過曲子,你隻是表現你自己的感情和觀念。我非常歡喜,因為我的理想現在能夠實現了,因為我無須放棄它了,或者反過來說,因為它生長得更加可愛和更加親近了。隻要你知道,當我傾聽你的音樂的時候,我是怎樣的感覺嗬,而且為了這我是多麼感謝你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