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巷黃昏清秋雨
——桑自立
小巷深深，又是靜靜的黃昏。
遠遠地，弟弟從小巷深處輕快地跑來，手裏揮舞著一枚黃葉。那時你正在心的信箋上塗抹著一首寄給夏季的詩。弟弟斷斷續續地告訴了你一頁零落的秋的故事。你忽然間醒悟：不知不覺，秋已姍姍而來。
你看見弟弟清澈的眸子裏閃著別樣的亮光，臉也紅紅的，不知是激動還是怎麼了。於是你也被深深感染，想去秋日的黃昏走走。
母親絮絮地囑咐你別忘了帶傘，說不一會兒就會下雨。你說你更喜愛飄雨的黃昏，隻悄悄地拿了本《黃昏雨》便踏入了小巷。
走了很遠了，母親又追出來喊了一句：“早點回家——”柔和的聲音回蕩在黃昏的小巷，悠長悠長，猶如腳下這曲曲折折的青石路。
小巷裏沒有人，你一個人踽踽獨行。你凝神諦聽著自己清晰的足音，重重的，還有些雜亂，一聲聲落在你的心裏。
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在何時，夕陽不見了，隻剩陰沉著臉的天空，灰蒙蒙的。偶爾，蒼天落下幾滴憂鬱的淚，打斷了小巷黃昏的思緒。雨已來臨。
你好像沒有覺察，等到你驚訝地發現手中的詩集已被淋濕，你才仿佛剛從夢中醒來，忙不迭地將書揣入懷中。
雨不大，細細的，斜斜的。小巷的青石路漸漸濕了。你仍緩緩地走著，沐浴著雨，任憑雨用她滑膩膩的小手輕輕撫摸你的額頭……你忘了身外的世界。
驀地，小巷拐角處隱隱約約有一個女孩的抽噎聲，低低的，絲絲縷縷。
你走了過去。你看見一個女孩站在水溝旁，在雨中啜泣。
你站住了。你忽然想起《雨巷》裏那個“結著丁香般愁鬱的姑娘”。女孩，為什麼哭?
你走近女孩的身邊，看見一隻小小的紙船，它的一半已沉入了水中——那是雨淋的，不再隨流水漂蕩，隻悠悠地打著旋兒……
你知道紙船上載著一顆童心，寄托著一個憧憬。
女孩忽然回過了頭，一雙淚盈盈的眼睛迷茫地望了望你，又移向了那隻漸漸沉沒的小船，一動也不動。
你陡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戚與悒鬱，想去安慰女孩幾句。
可說什麼呢?小船還能漂嗎?你猶豫了。
終於，你什麼也沒有說，默默地走了。懷著一顆你自己也失望的心，拖著沉重的步履走了。
但女孩那深潭似的眼睛，似乎總在蒙蒙的雨中，在前方，若隱若現，忽明忽暗。恍惚間，你仿佛從那裏看到了你童年朦朧的影子。
在你的記憶裏，童年已是那麼遙遠，那麼縹緲。
童年是什麼?是嗚嗚吹響的葉笛?是晚霞裏飛舞的紅蜻蜓?還是夏天的蟬兒、冬日的雪人?
似乎都不是，小巷狹窄的天地裏沒有那麼浪漫。
你僅僅記得，但也願意永遠地銘記住：你曾在小巷的水溝裏放過一隻船，一隻和那個流淚的女孩一樣的紙船。
你還為你的紙船寫了一首題為《我的小船》的詩。雖然還不能叫做詩，但畢竟是從稚嫩的喉嚨唱出的希望的歌。
你忘不了，那首不是詩的“詩”曾贏得了父親的讚許；你忘不了，父親曾微笑著向你祝福，鼓勵你揚起小紙船的帆駛向真正的大海……
從此，或許就是由於那首“詩”，或許是因為父親意味深長的話語，你被詩深深地吸引了。你懷著好奇、驚喜的心情，闖入了這個陌生而又神奇瑰麗的世界。你常常將一些幼稚而純真的話語胡亂地塗抹於紙片，那時你唯一的讀者便是父親。父親總是欣喜地看完，並給你一個微笑，但這已讓你回味很久。
你想起，那時你的夢甚至也變得斑斕多彩，有了張著一雙白翅膀飛翔的安琪兒，有了可愛的醜小鴨，有了美麗的白雪公主和小矮人……
可是如今呢?你不禁有些黯然，詩雖仍在心中躁動，可你的小紙船卻隻能在夢裏航行在大海。你又想起女孩那隻沉沒的小紙船……
雨仍輕輕飄著，雨中的世界似詩一般迷離，夢一樣縹緲。
女孩深潭似的眼睛依舊那麼若有若無，忽明忽暗。
小巷的青石路在朦朦朧朧中漸漸延伸。
你怎麼能忘記呢?那日的黃昏，屋外也下著雨，父親鄭重地對你說：“你十八歲了，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該想想自己的前程了，如今高考競爭……”
盡管父親說得很懇切，你也理解父親的一片苦心，但你聽完了，眼裏還是噙滿了淚水。你的耳畔又回響起兒時父親的祝願聲，你又想起你的小紙船和詩……你是多麼渴盼父親能和你重溫童年的夢啊!
可你還是失望了。
每當你捧著一本詩集，正沉醉於另一個世界時，父親就會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但絕不會粗暴地奪走它。可你的心已被震顫，像犯了什麼過錯似的，忙悄悄放下它，又埋頭演算XYZ，誦讀ABC……
你又何嚐不想把自己的願望告訴父母，然而剛想開口，你便看見了父親日日增添的白發，看見了母親瘦弱的身影。
你終究沒有開口。你不忍心。
你變得沉默寡言了，可內心卻並沒有沉默!奔湧的詩情時時衝擊著鬱悶的心，你要傾瀉，你要讓童年放過的那隻小船載著你的詩在文學的海洋上疾駛。你覺得詩已與你的青春連在一起，不撥響繆斯的豎琴，就奏不出青春輝煌的曲子，唱不出七彩陽光……
你曾多少次奔跑在黃昏的小巷，向著天空大喊。
難道長大了便不能再擁有詩?
難道十八歲僅僅屬於ABC與XYZ這些單調的符號?
沒有人回答你，小巷裏回蕩的隻有你自己的聲音。
你不知道你在問誰，也不知應該去問誰。
回家時，小巷裏仍是那長長的青石路等著你。
依舊是蒙蒙的雨、陰暗的天、長長的小巷。
女孩深潭似的眼睛仍是那樣若有若無，忽明忽暗。
似乎還有父親的白發、母親瘦弱的身影在晃動。
你看見了小巷深處的幾棵梧桐樹，那是幾個屹立在風雨中的老人。樹下是一片片枯黃的葉子。
涼涼的晚風襲過，又一片黃葉飄飄悠悠地落下，如無聲的旋律中少女輕盈的舞姿，可你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淒涼。
在滿眼金燦燦的黃色裏，你忽然發現了一片綠葉。它躺在一個僻靜的地方，但卻很醒目。
它們都是落葉，都飄落在清秋季節，無論黃葉還是綠葉。
但是綠葉很早就掙脫了枝頭，為了保持一片生命的綠色；而黃葉則是枯萎後飄零，遲遲不離枝頭，是為了報答老樹的恩情。
你久久地站在雨中，佇立在樹下，凝視著落葉，默默地沉思著。
究竟應選擇哪一片葉子作為秋的留戀呢?黃葉還是綠葉?
你想起弟弟拾回的那枚黃葉，弟弟沒有注意清秋的綠葉，不知道，也不會想到去選擇。他還小，不像你已到了秋一般成熟的年齡……
雨小了，天仍是那樣陰暗。
你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匆匆拾起了兩片葉子，一片綠的，一片黃的。你將它們都夾進了濕濕的《黃昏雨》詩集，你不知應如何選擇。
該回家了，你想母親一定早已在小巷裏處處尋找，呼喚著你的名字；父親也一定早在你的書桌上放了一杯濃濃的咖啡、一個剝了皮的香蕉，旁邊還有ABC與XYZ……
你知道回家的路就像來時一樣，還很長很長。
小巷雨蒙蒙的黃昏裏，有人正彈著吉他在深沉歌唱：“對於成串的往昔，我有太多的眷戀，但我從不歎息……未來歲月不可期，哀愁之餘別忘記，明天還要繼續。”
對!明天還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