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兒
小時家裏困難,父母因為吃、穿、用發愁,從不買多餘之物,小人書於我更是奢侈品了。
鄰家姐弟與我要好,他們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又親切和藹,我便經常去他們家玩。他們家有滿滿兩書架的書,讓我羨慕不已;尤其姐弟倆那個裝滿小人書的格子,更深深地誘惑著我。
每每去她們家,玩了一陣子後,我總要求:“讓我看會兒小人書吧。”於是他倆便把書架中屬於自己的那部分“財產”傾盤放在炕上,任我挑選翻看,很快我就沉浸其中了,十分愜意。當然這種情況隻出現在他們的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否則我是不會那麼隨便的,頂多拿兩本坐在角落裏默讀。更糟的是,一旦我和他們鬧了點小別扭,就會有幾天難熬的日子。
如此這般,整整幾百本小人書,我看了大半,真過癮。我看到了頭戴金箍咒的孫大聖,腳踩風火輪的小哪吒,高舉狼牙棒的大小鬼,手托水淨瓶的觀世音,還有忠肝義膽的楊家將,驍勇善戰的嶽家軍,計謀百出的諸葛亮,一統天下的秦始皇。至於什麼《獵犬奇遇》、《薔薇花案件》,還有什麼《野天鵝》、《海底世界》、《飛碟軼事》更讓我大開眼界。多少次我仿佛搖身變化為頗有道法的仙姑,或是機警幹練的探長,去過天堂,到過地獄,又同外星人會麵。中國傳統單描手法勾勒出來的事物,栩栩如生,我又描摹它們,而後再自我欣賞陶醉。如此種種似印刻在心裏,終生都不會忘記了。
小人書,是我的啟蒙者。
可是,好景不長,未等我全部看完,鄰家搬走了。頓感失落之後是好長一段時間的空白。
這種感覺直到家境好了起來才有所好轉。父母也為我買書了,其中也有小人書。但此時我已上了初中。我更清楚自己該朝怎樣的方向努力,我也必須為此忍痛割愛。於是,小人書又逐漸從書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課本,不過它們依然被我當做寶貝一樣保存著。
兩年前,未經我允許,媽把這些小人書全部送給了鄰家的孩子。在媽眼中,它們與過去很多東西一樣變為垃圾了。我不好責怪媽媽,隻是懷著深深的隱痛。
我的小人書們遭到了噩運。在那些獨生的孩子眼中,它們是地地道道的醜小鴨。他們把它做畫稿隨意上色,或撕了做小飛機,或送給火爐當“食品”了。
而今,桌上排滿寬寬厚厚的書,遠比那些“醜小鴨”漂亮,個個裝訂精美:雪白結實的紙張,豐富多彩的襯圖,設計別出新裁,封麵還壓著膜,越顯華麗。隻是,它們身上沒留下我多少指紋。
一日我偶發神經,一心要買幾本小人書看,而轉過大街小巷大大小小所有書店,滿眼彩色連環畫,卡通讀物,價格也貴,哪有“醜小鴨”們的身影呢?
兩手空空走在路上,一種東西堵塞住胸口。也許,小人書真的與我永別了;也許它們真的從這世上消失了,隻留一段記憶給我。
現在,我一直念著和小人書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尋找星光
——饒雪漫
一
葉彎是個愛做夢的女孩子。
用她的話來說,我和她的相遇是“九月一場悲哀的約會”。
那一天天氣很好,我沿著青少年宮高高的台階拾級而上。灰色的教學樓遠遠地立在眼前,刹那間我神情恍惚,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一年怎樣的生活。初秋的陽光溫柔地傾注漫射開來,四周都洋溢著和平景象,但我心中一片冰冷,我知道這陽光是不屬於我的,落榜的我已經將這溫暖完完全全地錯過了。
書包重重地壓在肩上,很疼。從小到大就喜歡背大大的書包,任它在肩上蕩來蕩去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特別是高三的那一年,聽鉛筆盒在裏麵撞得砰砰響,仿佛在不停地昭示我十年寒窗就要結束而外麵的世界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心裏的感覺真的很美很好。可是現在呢,我隻覺得壓在自己肩上的是一份吉凶未卜雲遮霧障的未來,壓得肩很疼。
還記得放榜那天是個扇了風扇仍然熱得人汗流浹背的鬼天氣。媽媽把我摟在懷裏不停地安慰我說不要緊不要緊的我們可以從頭來過。可在她懷裏的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兒時的溫暖,而是讓我逃不開的壓抑和內疚。隔著一層淚水看她,媽媽真的老了,臉上是那種怎麼樣也掩飾不住的憂傷和蒼老。那一刻我恨死了我自己。不是我不小心,但我還是失手,打碎我自己的夢,也打碎了她和爸爸的夢。
寫著“青少年宮高考文科補習班”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斜斜地靠在教學樓三樓的牆邊,我審視了它一兩秒鍾,知道它將無聲無息地葬掉我一年的歡欣和喜悅,在我已失去所有驕傲的心裏,它就像墓碑一樣。
坐在教室裏,我敏感地發現所有的人都在拚命地互相觀察,眼神倉倉促促地來倉倉促促地去,卻明顯地交流著一種同甘苦共命運的激情,畢竟都是曾在高考場上衝過鋒陷過陣卻不得不含淚敗下來的勇士啊。
“我們換換位子可以嗎?我習慣靠窗坐。”同桌的女孩子突然求我,還輕輕拉了一下我的袖口。我轉頭看她,捕捉到她臉上閃過的一抹我不忍拒絕的渴求的神色,於是我沒說什麼,起身與她換了位。
“多謝多謝!”她連聲謝我,趴到窗口去不知看什麼地看了一下,這才坐下來笑眯眯地對我說,“我叫葉彎,彎彎的葉子。”為了讓我更明白一點,她一麵說還一麵用手指劃了一道弧形。
“你呢,你叫什麼?”她問我。
“傅泠。”我回答她,然後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很深很美,不知為何我便不可遏製地想起家鄉的那條小河,河岸邊柔柔的細沙以及夕陽西下時輕輕抖落的金色光芒。
哎,也不知自己選了這個補習班究竟是對是錯,爸媽是希望我回原校插班複讀的,那是全市最著名的重要中學啊,看看校門你便可以想象到裏麵藏了多少的驕子正雄心勃勃地準備著天南海北地去闖世界。
一切有關讀書的記憶仿佛都是從初二開始的。那時爸媽仍留在家鄉工作等待著調動,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地闖到這個城市裏來,寄居在親戚家裏。一個女孩身邊本應有著另一個女孩子,彼此述說著內心溫情的秘密依偎著長大,但是環境沒有給我這個機會。同班的女孩們就是從那時開始念瓊瑤三毛亦舒,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某個打窗前搖搖擺擺走過的男生,開始紅著臉去享受那份初始的青春的。的確是快樂悲傷驕傲迷惘都可以自由自在擺在臉上當做一種享受的年齡啊,我卻背了大書包不知疲倦地念書,唯一目的便是為了能考上那所重點,好慰藉遠方父母思念而又期待的心。
隻是現在說什麼也不能回去了。我怕,怕迎向我的麵孔上全裝滿了那種讓我憤怒的同情和安慰。沒人能想到我會落榜的,沒有人。
我想起高中時的班主任,發榜的第二天她就來看我,還提來一大籃蘋果。關在我的小屋裏,她給我講了一大通“勝敗乃兵家常事”之類的通俗易懂、挺能讓人接受的道理。風扇在微黑的空間裏吱吱地轉動,我在不知不覺中不停地點頭。畢竟這還是三年來她第一次與我這麼談心,以前從不,見了我隻是溫和地讚許地笑笑,像我這樣的學生應該是她眼中頂好頂好的用不著談什麼的人。隻有早戀的男生女生最怕她,稍有點風吹草動準能被她迅速地捕捉到,用她的話來說便會被找去好好“聊齋聊齋”。據說她的綽號“雷達”便是這麼來的。
媽媽留她吃晚飯,坐在我家的飯桌旁,她一下子紅了眼圈,說是她班主任沒做好,連我這樣的優等生也栽了跟頭。爸媽連忙齊聲說怎麼能怪你怎麼能怪你呢,是我們阿泠自己不爭氣。後來他們就討論什麼“心理素質”的問題。我無語,心裏就像一直有一把彎刀正在鬆一下緊一下地割著疼。
那時還是夏天,高樓大廈空隙裏的那片天空看不到一顆星星,夜風吹來,硬硬地打在臉上。我就一遍遍地在心裏問自己:泠,你真的有勇氣從頭再來嗎?
二
接下來便是昏昏沉沉的深秋。
很難見到晴朗的陽光,天空總是慘慘淡淡的一片灰色。複讀的日子就這樣好一天歹一天地在經意和不經意間滑了過去,隻是當我感到自己又一次落進了魯迅甲午戰爭本初子午線函數所組成的密不透風的網裏時,我才覺得自己是越來越不懂生活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了。
在我們的教學樓的頂部,是一塊空曠的地方,站在上麵可以俯瞰到大半個城市的風景。我最愛在課餘時爬到上麵去看書,不看書時,俯在石欄邊看那片灰蒙蒙的天,什麼都可以想,也什麼都可以不想。
那天下了一上午的雨,直到中午才停,雨不大也不急,徐徐緩緩地落下,像落著什麼憂傷的旋律。地理老師帶信來說有急事,下午的課改在晚上補。給爸爸打完電話後我就拿了本《世界曆史》到樓頂上去背。
上去後發現葉彎也在那兒。我看到她的背影,穿了一套牛仔裝,長發卻柔順地披在肩上。我心裏有什麼東西“怦”地響了一下,覺得那是屬於少女時代的某種東西,可是我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其實葉彎常常帶給我這種感覺,同桌兩個月,話雖不多,但我看得出她是那種活得很自由自在的人,而且那份自由自在在我的身上是從來也找不到的。葉彎最大的特點是愛唱歌,一下課便任自己的歌聲在教室裏肆無忌憚地蕩來蕩去,高音上去時她的聲音很美,清清純純的像正在歡快流動的春天的風。
我不由地走到她身邊去,想看看她在做什麼。可我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在哭,眼淚大滴大滴地沿著臉頰無聲滑落著。我慌忙扭過頭去,那感覺就像高二時有一次上數學課,我不經意掃到同桌潘莉的幾行日記一樣,臉刷地一下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