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8沙漠中的旅客
北美大陸的中部,從內華達山脈到尼布拉斯卡均為美國中西部地名,現均為州。——譯者注,從北部的黃石河到南部的科羅拉多均為美國中西部地名,現均為州。——譯者注,完全是一片荒涼的區域,它一直是文化發展的障礙。這裏有長年積雪的大雪山,有陰森幽暗的深穀,有夾在山石林立的峽穀間奔流的河流,有冬天是茫茫積雪,夏天是一片灰色的鹽堿地的荒原。不過,總的來說,這是一片不毛之地。
在這片一望無垠的荒漠上,渺無人煙。隻是偶爾有波尼人和黑足人波尼人、黑足人均為美國西北部地區原有印第安人的部落名稱。——譯者注結隊經過這裏,前往其他獵區。即使是最勇敢、最堅強的人也巴不得早日走出這可怕的荒原,重新回到大草原中去。在這裏,隻有躲躲藏藏的山狗在矮矮的灌木叢中穿行,蠢笨的大灰熊在幽暗的峽穀裏搜尋食物,巨雕在天空盤旋,除此而外,別無生機顯出。
站在布蘭卡山脈布蘭卡山脈是美國洛磯山脈的一支,在科羅拉多州境內。——譯者注上遠望過去,可以看見一條蜿蜒的小道,彎彎曲曲地在沙漠上延伸,最後消逝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這條小路是很多年來無數冒險家的踐踏和無數車輛的輾軋慢慢形成的。在這條小道上,東一堆,西一堆,烈日下到處都有閃閃發光的白森森的東西。走近一看,白色的東西原來是一堆堆的白骨:大而粗的是牛骨,小而細的是人的骨頭。這長達一千一百英裏的商賈之路,是人們沿著倒在路旁的前人的遺骨走出來的。
1847年5月4日,一個孤單的旅客在山上望到了這可怕的一切。這個孤單的人看起來像是曆盡劫難的孤魂野鬼。即使是眼力再強的人,都難看出他到底是四十歲還是快六十歲了。他的臉瘦削憔悴,幹羊皮樣的棕色皮膚下隻剩一把突出的骨頭了。他長長的棕色須發已然斑白,雙眼深陷,目光呆滯。他拿著來複槍的那隻手上,也沒什麼肌肉。他站著的時候,用槍支撐著身體。但從他高高的身材,魁偉的體形來看,他本來是一個十分健壯的人。而現在,他瘦削的麵龐和大口袋般罩在骨瘦如柴的身體上的衣服,使他顯得老邁不堪。看來這人由於過度饑渴,行將就木了。
他是強忍著饑渴的折磨,沿著山穀一步步掙紮到這片高地上來的,他希望能夠找到一點水源。但是,展現在他麵前的是無邊無際的鹽堿地和遠在天邊的一帶荒山,連一棵樹的影子都看不到,更不要說能使樹木賴以生存的水源了。在這片廣袤的高地上,一點希望都沒有。他睜大瘋狂、困惑的眼睛四望了一周後,清楚地認識到,他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他就要葬身在這荒崖上了。“死在這裏,和二十年後死在鵝絨被的床上又有什麼區別呢?”他一邊喃喃地說著,一邊往一塊突出的大石的陰影裏坐下去。
在他還沒坐到地上之前,他先把那把無用的來複槍扔在地上,又把右肩上用一大塊灰色披肩裹著的大包袱放了下來。看來他已精疲力盡,拿不動了。他放下包袱時,著地很重,以至於灰色包袱裏發出了哭聲,一張受驚的、長著明亮的棕色眼睛的臉鑽出來了,兩隻胖胖的長著雀斑的小手也伸出來了。
“你把我摔痛啦。”這個孩子用稚嫩的聲音埋怨道。
“是嗎?”這個男人很抱歉地說,“我不是有意的。”他說著把灰色包袱打開了,抱出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這是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腳穿精致的小鞋,身穿漂亮的粉紅色上衣,圍著麻布圍嘴。從她的打扮上可以知道,她媽媽對她有多麼疼愛。盡管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她那結實的胳膊和小腿都說明她基本上沒經受什麼苦難。
“現在好些了嗎?”男人看見她還在揉腦後蓬亂的金發便很關切地問道。
“你吻吻這裏就好了。”她認真地說著,並且把頭上碰著的地方指給男人看,“媽媽總是這樣做的。媽媽呢?”
“媽媽走了,我想我們不久就能見到她了。”
小女孩說:“什麼,她走了?真的嗎?她還沒和我說再見呢。以前她每次去姑媽家喝茶前都要和我說再見的。現在她都走了三天了。喂,你是不是也口幹得要命?這裏難道沒一點兒吃的喝的嗎?”
“沒有,什麼都沒有,親愛的。你暫時忍一忍吧,等下就會好的。把頭靠到我身上來吧。嗯,這樣你就會舒服些了。我的嘴唇幹得像皮子一樣了,連說話都費勁,但我還是把真實情況跟你說了吧。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小女孩把兩塊雲母石片拿給男人看,高興地說:“你看,多漂亮啊!回家我把它們送給鮑伯弟弟。”
男人很確信地說:“你不久就能看到比這還要漂亮的東西了。對了,剛才我想跟你說,你還記得我們離開的那條河嗎?”
“嗯,記得。”
“當時我們估計很快就要遇到另一條河的。可是,你知道嗎,不知道是羅盤出了毛病,還是地圖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出了毛病,我們再也沒有遇到河了。水喝得差不多了,隻剩一點點兒,留給你們孩子喝。再後來——後來——”
“連臉都不能洗了。”小女孩一臉嚴肅地打斷了他的話。同時,抬頭望著男人那張肮髒的臉。
“不但不能洗臉,喝的水都沒了。本德先生第一個走了,緊接著是印第安人皮特,再就是麥克格瑞哥太太、江尼·宏斯,再後來,親愛的,就是你媽媽了。”
“你的意思是,媽媽也死了。”小女孩說著,用圍嘴捂著臉痛哭起來。
“是的,他們都死了,隻剩下你和我。開始我還以為到這裏能找到水,就背著你一步一步地走到這裏來了。結果這裏也沒有水,看來我們也很難活下去了!”
孩子聽到這,停住不哭了,仰起滿是淚水的臉問道:“這麼說,我們也要死了嗎?”
“我想快了。”
“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呢?”小女孩開心地笑了起來,“害得我嚇了一跳。死了不是更好嗎?我們就又能和媽媽在一起了。”
“是的,小寶貝,一定能。”
“你也會見到她的。我要告訴媽媽,你對我很好。我敢保證,她肯定會在天堂門口迎接我們的。嗯,她手上還提著一大壺水,還有好多熱氣騰騰的蕎麥餅,兩麵都烤得焦黃焦黃的蕎麥,就像我和鮑伯愛吃的那樣。可是,我們要等多久才能死呢?”
“我不知道——不會很久的。”男人邊說邊眺望著北方的地平線。原來在遠處的天邊,出現了三個小黑點,黑點來勢極快,越來越大。很快,就可以看出那是三隻褐色的大鳥,它們在這兩個可憐的人的頭上盤旋著,最後落到一塊大石頭上。這是三隻巨雕,也就是美國西部稱為禿鷹的鳥,它們是死亡即將來臨的預兆。
“公雞和母雞,”小女孩指著這三隻巨雕高興地說,並且不停地拍著小手,企圖讓它們驚得飛起來,“你說,這個地方也是上帝造的嗎?”
“當然是的。”男人對孩子的這一問很是吃了一驚。
小女孩接著說:“那邊的伊裏諾州是他造的,密蘇裏州也是他造的。我想這裏肯定不是他造的,那個造這裏的人造得一點兒都不好,連水和樹都忘記造了。”
男人有些不安地說:“我們做做祈禱,好嗎?”
“可是,還沒到晚上呢。”小女孩回答說。
“沒關係,什麼時候都可以祈禱,放心吧,上帝不會怪罪我們的。你現在就祈禱一下吧,就像以前每天晚上在篷車裏做的那樣。”
“你自己為什麼不祈禱呢?”小女孩睜圓眼睛問。
男人說:“我忘記禱文了。我長到那槍一半高的時候就再也沒祈禱過。但我想現在再祈禱也還來得及。你把禱文念出來就會感覺好些的。”
隻有巨雕看到了這幅奇特的景象:兩個流浪者並排跪在狹窄的披肩上,一個是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一個是魁偉、堅強的冒險家。他們一起抬起臉,抬頭仰望著無雲的天空,虔誠地麵對神靈祈禱著。一個聲音清脆細嫩,一個聲音低沉沙啞,他們乞求上帝的憐憫和饒恕。祈禱結束後,他們又重新坐到大石下的陰影中,孩子靠在男人寬闊的胸膛裏慢慢睡著了。他開始瞧著她睡,但過了一會兒,他也抵不住疲倦的侵襲——他已經有三天三夜沒合眼休息過了——眼皮慢慢下垂,終於閉上了眼,他的頭也漸漸耷拉在胸前。他的發白的胡須和小孩金黃的頭發混在一起,兩人都沉沉入睡了。
如果這個男人再堅持半個小時,他就能看到這一幕了:一片煙塵在這片鹽堿地的盡頭揚了起來,開始的時候,很難將煙塵與遠處的霧氣分清楚。後來煙塵越飛越高,並且不斷地擴散,在天空中形成一團濃雲,顯然,這是大隊的馬群揚起來的。如果這裏是肥沃的草原,人們會以為這是大隊牛群正奔跑而來。但在這片不毛之地,顯然是沒有牛群的。滾滾煙塵越來越逼近這兩個可憐的人睡覺的這塊峭壁了。漫漫煙塵中,出現了帆布為頂的車和武裝騎士的身影,原來這是往西去的大篷車隊。這支篷車隊真是浩浩蕩蕩啊!就在這無邊的荒原上,雙輪車、四輪車絡繹不絕,有的男人騎在馬上,有的男人在馬下步行著。斷斷續續的行列裏,無數婦女肩背沉重的包袱蹣跚著前進,大多數孩子踮著小腳跪在車旁,還有些小孩子坐在車上,在白色的車篷裏向外張望。顯然,這不是一般的移民隊伍,而像是一支遊牧民族,因為環境所迫,不得不遷移,另尋樂土。在這寂靜的荒原上,人喊馬嘶和車子的隆隆聲響震天宇,但那兩個沉睡的可憐人卻並沒有因此驚醒。
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二十多個表情嚴肅、果敢堅毅的騎馬人。他們身穿樸素的手織布做的衣服,帶著來複槍。他們在山腳下,停下來簡短地商議了一小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