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對真理充滿仇恨

——[法國]帕斯卡

隻愛自己或隻考慮自己是自愛與自私的一種釋義。然而,除此之外,你又能要求做什麼呢?他無法防止他所愛的這個對象不充滿錯誤和可悲:他要求偉大,而又看到自己渺小;他要求幸福,而又看到自己可悲;他要求完美,而又看到自己充滿著缺陷;他要求能成為別人愛慕與尊崇的對象,而又看到自己的缺點隻配別人憎惡與鄙視。他發現自己所處的這種尷尬,便在自己身上產生了一種人們可能想象的最不正當而又最罪過的感情,因為他對於在譴責他並向他肯定了他的缺點的那個真理懷著一種死命的仇恨。他渴望能消滅真理,但卻是摧毀不了真理本身的,於是他就盡可能地摧毀他自己認識中的以及別人認識中的真理,這就是說,他要費盡苦心既向別人也向他自己遮蔽起自己的缺點,他既不能忍受別人使他看到這些缺點,也不能忍受別人看到這些缺點。

顯而易見,有缺點不是一件好事,但更糟的是有缺點不正視它、不承認它,因為這又在缺點之上增加了一項故意製造幻覺的缺點。我們不願意別人欺騙我們,他們若想要得到我們的尊崇有甚於他們的天份,我們就會認為是不正當的。因而我們若是欺騙他們,我們若是想要他們尊崇我們有甚於我們的天份,那也是不正當的。

因此很顯然,當他們發現了我們確實具有的缺陷和罪惡的時候,他們根本就沒有損害我們,因為成其為損害原因的並不是他們;並且他們還對我們做了一件好事,因為他們幫助我們,使我們擺脫了一件壞事,即對於這些缺陷的無知。他們認識到這些並且鄙視我們,我們不應該生氣。無論是他們認識到我們的真實麵貌,還是他們鄙視我們,——假如我們是可鄙的——全都是正當的。

這樣的情操源自一顆有著正義和公道的心。可是當我們看到自己的心中有著一種全然相反的傾向時,我們對於自己的心又該說什麼呢?難道我們不是真的在仇恨真理和那些向我們說出了真理的人嗎?我們不是真的喜歡為了我們的利益而讓他們受欺騙,並且願意被他們評價為我們事實上所並不是的那種樣子嗎?

令我感到害怕的是其中的一個證明。天主教並不規定我們不加區別地向一切人都坦白自己的罪過,它容許我們向其他所有的人隱藏秘密,但其中隻有一個唯一的例外,對於這個唯一者它卻要求我們坦白出自己的內心深處並且讓他看到我們的真實麵貌。世上隻有這個唯一的人,它命令我們不得欺騙並使他有義務擔負起一種不可侵犯的秘密,那就是對他而言這種知識仿佛不曾存在似的。難道我們還能想象有什麼更加慈愛、更加美好的事嗎?然而人類卻是那麼腐化,以致於他們還覺得這條法律太苛刻,而這就是一大部分歐洲人都要背叛教會的主要原因之一。

人心是何等不公正而又不講理啊!我們隻須對一個人做出在某種程度上本來是該向所有的人都做出來才能算公正的事,而我們卻還覺得不好。難道我們要欺騙所有的人才算公正嗎?

這種對於真理的反感程度不一,但不可否認的是人人都有這種反感傾向,因為它和自愛是分不開的。正是這種惡劣的嬌氣,才迫使那些有必要責備別人的人采取那麼多的曲折婉轉,以免激惱別人。他們一定要淡化我們的缺點,一定要做得好像是原諒我們的缺點,並且要在其中摻進稱讚以及愛護與尊重的憑據。

盡管有這一切,這付藥對於自愛仍然是苦口的。自愛會盡可能地少服藥,而且總是帶著厭惡的心情,甚至於往往暗中忌恨那些為他們開藥方的人。

因此,導致了這種情形出現:如果有人有某種興趣想討我們的喜歡,他們就會避免向我們做出一種他們明知是我們所不高興的事。他們對待我們就正像我們所願意接受的那樣:我們仇恨真理,他們就向我們隱瞞真理;我們願意受奉承,他們就奉承我們;我們喜歡被蒙蔽,他們就蒙蔽我們。

這就形成了使我們在世界上得以高升好運道的每一步,都會使我們越發遠離真理的原因,因為人們最擔心的就是怕傷害那些其好感是極為有用而其反感又是極其危險的人物。一個君主可以成為全歐洲的話柄,但惟有他本人卻對此一無所知。我對這一點並不感到驚訝:對於我們,向他說出真話來的人是有利的,但是對於那些說出真話來的人卻是不利的,因為這會使他們遭人忌恨。可是與君主相處的人既然愛其自身的利益更有甚於愛他們所侍奉的那位君主的利益,那麼就謹防他們會給君主謀求一種有損於他們自己的利益。

雖然說這種不幸經常在富貴人中間發生,但也有可能在下層人士中間發生。因為討別人喜歡總歸是有某些好處的。因而人生就隻不過是一場永恒的虛幻罷了,我們隻不過是在相互蒙騙、相互奉承。沒有人會當著我們的麵說我們,就像他會背著我們的麵說我們的那樣。人與人之間的聯係隻不過建立在這種互相欺騙的基礎之上而已,假如每個人都能知道他的朋友當他不在場的時候都說了他些什麼,那就沒有什麼友誼是能持久的了,哪怕當時說這些話都是誠懇的,而且是不動感情的。

因此,人不外是偽裝,不外是謊言和虛假而已,無論是對自己也好還是對別人也好。他不願意別人向他說真話,他也避免向別人說真話,而所有這些遠離正義與理智的品性,都在他的心底裏有著一種天然的根源。

我認為這是事實: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彼此所說對方的是什麼,那麼整個世界就不會有朋友存在。根據人們對此所作的流言蜚語一再引起種種糾紛看來,這一點的確是不容置疑的。

——[法國]布封

人類所曾做到的最高貴的“征服”,就是征服了這豪邁而驃悍的動物——馬。它和人同受戰爭的辛苦,同享戰鬥的光榮;它和它的主人一樣具有無畏的精神,它眼看危急當前而慷慨以赴;它聽慣了兵器搏擊的聲音,它喜愛它,追求它,受著同樣熱忱的鼓舞;它也和主人共歡樂:在射獵時,在演武時,在賽跑時,它精神抖擻,耀武揚威。但是它馴良不亞於勇毅,它不逞自己的烈性,它知道節製自己的動作:它不但屈從駕馭者的操縱,還仿佛窺伺著駕馭者的顏色,它經常按照主人表情方麵給予它的印象而奔騰,而緩步,而停止,它的一動一靜都僅僅為了滿足主人的要求;這是一個生來就為著舍己從人的動物,它甚至於會迎合人的心意,它用動作的敏捷和準確來表達著、執行著人的意旨,人希望它感覺到多少它就能感覺到多少,它所表現出來的總是在恰如人願的程度上;因為它無保留地貢獻出自己,所以它不拒絕任何使命,所以它盡一切力量來為人服務,它還要超越自己的力量,甚至於舍棄生命以求服從得更好。

以上所述,是才能已經獲得發展的馬,是天然品質已被人工改進過的馬,是從小就被人保育、後來又經過訓練、專為替人服務而培養出來的馬;它所受的教育以喪失自由而開始,以接受束縛而終結;這種動物的被奴役或馴養已經太普遍、太悠久了,以致我們看到它們時,它們很少是在自然狀態中;它們在勞動中經常是披著鞍韉;人們永遠不解除它們的羈絆,縱然是在休息的時候;如果有時人們讓它們在牧場上自由地奔馳,它們也還永遠帶著被奴役的標識,並且還時常帶著勞動與痛楚的殘酷的痕跡;嘴,由於鐵嚼子勒出了皺紋而變形了;腰,有了瘡痍或被馬刺刮出一條條的傷疤了;趾甲,也釘上許多釘子了。由於慣受羈絆而存留下來的跡象,它們的渾身姿態都顯得不自然;你現在就是把它們的羈絆解脫掉也是枉然,它們也不會因此而顯得更自由活潑些。就是那些被奴役狀況比較輕微的馬,那些隻為主人擺闊綽、壯觀瞻而喂養、而供奉著的馬,那些不是為裝飾它們本身、卻是為滿足主人的虛榮而戴著鍍金鏈條的馬,對它們說來額上覆著的那一撮妍麗的毛,項鬣編成的那些細辮,滿身蓋著的絲和黃金,其侮辱性也並不亞於腳下的鐵掌。

自然要比人工更美麗些;在一個動物身上,動作的自由就構成美麗的自然。你們試看看那些繁殖在南美各地自由自在生活著的馬匹吧:它們行走著,奔馳著,騰躍著,既無拘束,又無節製;它們因不受羈勒而感覺自豪,它們避免和人打照麵;它們不屑於受人照顧,它們尋找著、並且自己就能找到適合於它們的食糧;它們在那無邊的草原裏自由地閑遊著、蹦跳著,在那裏它們采食著一種四季皆春的氣候所經常供給的新鮮產品;它們既無一定的住所,除了晴明的天空外又無任何其他的庇蔭,因此它們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這種空氣,比把它們關閉在那些圓頂宮殿裏、又把它們應占的空間加以壓縮以後的空氣要純潔得多;所以那些野馬特別強壯,特別輕捷,特別遒勁,遠超過大部分的家養馬;它們有大自然賦予的美質,有充沛的精力和高貴的精神,而所有的家養馬都隻有人工所能賦予的東西,即技巧與妍媚而已。

這種動物的天性絕不凶猛,它們隻是豪邁而生野。雖然力量在大多數動物之上,它們卻從來不攻擊其他動物;如果它們遭到其他動物的攻擊,它們並不屑於和它們搏鬥,隻是趕開它們或者踏死它們。它們也是成群來往的,不過它們之所以團結成群,純粹是為著群居之樂;因為,它們一無所畏,原不需要團結禦侮,但是它們彼此依戀之情卻太深了。由於草木足夠作它們的食糧,由於它們有充分的東西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又由於對動物的肉毫無興趣,所以它們絕不向其他動物挑戰,也絕不互相作戰,更不互相爭奪生存資料;它們從來不做追捕一個小獸或向同類搶劫之類的事情,而這種追捕和搶劫正是其他肉食獸類互爭互鬥的根源;所以馬總是和平生活著的,其原因就是它們的欲望簡單,又有足夠的生活資料,無需互相貪嫉。

這一切,我們隻要看看人家放在一處飼養、並且成群放牧著的那些小馬,就可以觀察得很清楚:它們有溫和的習性和合群的品質;它們的力量和銳氣通常隻是在競賽的表現中流露出來;它們跑起來都要努力占先,它們爭著過一條河,跳一條溝,練習著冒險,甚至於見著危險便更加起勁;而在這些自發的練習當中,凡是肯做榜樣的馬,凡是自動領頭的馬,都是最勇敢、最優良的,並且,一經馴服,常常又是最溫和,最柔順的……

在所有的動物中間,馬是身材高大而身體各部分又都配合得最勻稱、最優美的。如果我們拿它和比它高一級或低級的動物相比,就發現驢子長得太醜,獅子頭太大,牛腿太細太短,與它的粗大身軀不相稱;駱駝是畸形的,而最大的動物,如犀牛,如象,都可以說隻是些未定形的肉團。顎骨前伸本是獸類頭顱不同於人類頭顱的主要原因,也是所有動物的最卑賤的標識;然而,馬的顎骨雖然也大大地向前伸著,它卻沒有驢的那副蠢相以及牛的那副呆相。相反,由於它的頭部的比例整齊,它有一種輕捷的神情,而這種神情又恰好被頸部的美烘托著。馬一抬頭,就仿佛想要超出它那四足獸的地位;在這樣的高貴姿態中,它和人麵對麵地相覷著;它的眼睛閃閃有光,並且形狀很美;它的耳朵也長得好,並且不大不小,不像牛耳太短,驢耳太長;它的鬣毛正好和它的頭相稱,裝飾著它的項部,給予它一種強勁而豪邁的模樣;它那下垂而豐盛的尾巴覆蓋著、並且適宜地結束著它的身軀的末端;馬的尾和鹿、象等獸的短尾,驢、駱駝、犀牛等獸的禿尾都大不相同,它是由密而長的鬃毛構成的,仿佛這些鬃毛是直接從臀部生長出來,因為長出鬃毛的那個小肉樁子很短。它不能和獅子一樣翹起尾巴,但是它的尾巴雖然是垂著的,卻於它很適合;因為它能使尾巴向兩邊擺動,所以它就有效地利用著尾巴來驅趕蒼蠅,這些蒼蠅很使它苦惱,因為它的皮雖然很堅實,又滿生著厚密的短毛,卻還是十分敏感的。

社會的不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