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譯序:求仁得仁,亦複何怨(1 / 2)

文澤爾

我有至少兩位鄰居,都曾經是黨衛軍成員。

2003年住在Pfahlbühl街71號時,住所隔著兩棟樓的、偶然認識的女士聽說我家中還沒有鞋櫃,硬是要將家裏不用的櫻桃木鞋櫃送給我。去她家看過,鞋櫃很好,比想像的要大得多,一個人不太好搬動。她是老年人了,又是女士,卻執意要幫我送到家裏——也不理會我提出的去找些朋友過來幫忙的建議,不由分說地打了通電話。大約五分鍾後,一位戴扁帽、穿吊帶西褲、身材高大、年齡約摸七十出頭的德國紳士敲門進來,同我一前一後,搬了鞋櫃進電梯,一直抬到我家裏。

於是理所當然,請他喝啤酒致謝。幾杯黑啤下肚,從愛好聊到家庭,他忽然收起臉上的笑容,嚴肅又低沉地對我說了句:“你不知道,我曾是納粹黨員,黨衛軍上士。”

總是這樣。凡在戰時當過納粹的,都有遇人主動揭疤、表明身份的習慣:態度上既不是榮耀也並非恥辱,更像是揮之不去的某種印記。若是像君特·格拉斯那樣隱瞞了,到自己主動選擇的關卡上才說出口,不止容易遭遇他人不齒,簡直連自己心裏的坎都過不去。在大學裏,我上的幾門金屬與無機材料課程,是由老得不能再老的兩位老教授負責授課的。他們兩人無論性格、外貌、風度上都全然不同,隻有一點相同——上第一堂課時,會以看似無意的閑聊態度,向學生們透露兩點“秘密”:第一,自己參加過二戰,當過兵打過仗,是條硬漢;第二,以前是納粹黨員。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無論怎樣冥思苦想,都無法理解這種古怪習慣形成的機理。

另外一位鄰居,住在樓上的那位先生;鰥居、銀發、身形矮小佝僂,說話輕聲細語到幾乎難以辨識,卻是個意外熱心的人。知道我喜愛讀書,便將家裏多年來的藏書,一捆捆地送給我,不止送,還細心地在每本的扉頁上都插張便利貼,寫著“這本不可不讀”、“這本相當一般”之類的評語。他很固執,或者算是害羞,每次都是摁門鈴,遞書,說句“閱讀愉快”就轉身離開。隻有一次,可能因為那天心情特別愉快,進到屋內來,喝了一杯我沏給他的碧螺春。然後,表情略顯詫異地盯著我擺在展示櫃上的“虎王”坦克模型發呆。我還記得他那時問了句:

“你喜歡納粹坦克?”

沒錯,納粹坦克——不是德國坦克,不是二戰坦克,是納粹坦克。

雖然疑心他可能是猶太人,但當時的我可說是年輕莽撞,說話直來直去,直接就答他道:

“是的,喜歡得很。我還有頂軍帽呢。”

然後,我就拿出自己在慕尼黑一家複刻軍用品商店買來的黨衛軍帽;雖然仿真度很高,和舊貨攤上的真家夥幾乎一模一樣,但在德國,是不允許公開出售帝國鷹徽的(因為鷹爪上抓著卐字花環——在德國,有納粹卐字的商品不能公開販賣。如果是印刷品,卐字會被一個個塗抹掉),所以帽上也就沒有軍徽了。

“哦哦,缺個軍徽對吧,也難怪……”

他沒再多說什麼,微笑著起身,告辭,離開。

一周後他又來給我送書。不過,這次,書給我之後並沒有急著走,而是從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硬塞進我手裏。

“一側卡子掉了,但應該能裝上。”

那是一枚貨真價實的帝國鷹徽,錫製。

“我曾是武裝黨衛軍……沒什麼為自己申辯的意思,不過——虎王,你那輛坦克,我開過……所以,無論如何,這個給你做紀念吧。”

後來的故事就比較乏味了。他仍舊隔一段就過來送一次書,直到我搬家,最終離開德國。離開時,我也沒跟他道別。而那枚錫製的帝國鷹徽,至今還鎖在我臥室衣櫃的最上層。

在約翰·多諾霍先生的這本書中,如果要找一個與送書的老鄰居最相似的人,那顯然就是麥斯納中尉。多諾霍先生在書末的《史實參考》中,說麥斯納是“完全虛構”的人物,但實際上,麥斯納先生至少在兩個方麵是“完全真實”的。

其一,在黨衛軍短暫的曆史當中,有一位名叫保羅·豪塞爾的一級上將(曆史上隻有四位,武裝、普通黨衛軍各兩人,俗稱黨衛軍“四大金剛”)。他是國防軍出身,以名譽陸軍中將軍銜退役,1934年底加入黨衛軍,隨即成為黨衛軍軍校校長,二戰開戰後,他率領赫赫有名的帝國師,取得無數輝煌戰績。1941年底在蘇聯格楊斯克作戰時被坦克炮彈炸傷,失去右眼,在醫院休養了七個月。出院後,做了一段時間部隊建設工作,隨後參與諾曼底戰役。1945年,因與希特勒激烈爭執,他被解除實權,改任西南方司令部總參謀長。德國戰敗投降後,豪塞爾被美軍逮捕。雖然被判刑六年,但隻服了四年刑就被釋放。出獄後,他致力於“黨衛軍老兵互助會”,為前黨衛軍軍人在戰後遭遇的不公待遇鳴不平,努力爭取平等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