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在日本考證抗戰史料,有時能夠較為真實地重現曆史的瞬間,揭示那場戰爭中真實的場麵。
有朋友問,你已經寫了關於抗戰的三部曲,今後,還會繼續寫下去嗎?
我想是的。
理由呢?
我想用我寫的一篇文章來說明吧。那是2010年中秋,我從一名日本書上手中收購一本東北抗日聯軍相關照片集的過程。
當時,有位書商帶著這部照片集來找我,我很想將其收購,但又覺得價格太高。將他送走後,我寫下了下麵這篇文章——
《雪原猶聞蕩倭聲》
昨天,從尋訪北洋水師的考察中回到家中,接到一個日本舊書商的電話。因為我經常從他那裏購買舊圖書,所以他發現與中國有關的舊書,常和我聯係。這一次,他告訴我有人願意出讓一部其先人留下的照片集,問我有沒有興趣。
根據描述,這部照片集的主人原是一名日本二戰時期下級軍官,名叫鈴木。此人1937年被征召從軍,到達中國東北,故此,拍攝了很多當時當地的照片,此人死後,其照片集被作為遺物送回日本。其遺族將這部集子捐贈給一個老兵會組織。現在,這個老兵會因為人員死亡殆盡,僅有第二代成員不能維持已經解散,這部照片集遂為書商所收集。
因為剛剛考察回來,十分疲倦,我有些猶豫。那位書商大概感到了,於是提醒我這部集子中有很多當時戰鬥的照片,知道我對軍事曆史感興趣。他認為這可能是我想要的東西。
戰鬥?當時東北的日軍在和誰戰鬥?
我忽然意識到——那是東北抗日聯軍啊!
因為條件太艱苦,東北抗日聯軍的戰鬥曆史,極少照片佐證,假如這部照片集與他們相關,其曆史價值難以估量。
我於是決定立即前去。這一部照片集頗為精美,鏤製的封麵顯示其質地頗為不菲。
我迫不及待要看,但又不能表現得太急切,於是,上茶,談天,然後,才是看貨。
從扉頁來看,是日軍軍官鈴木在“滿洲國”的個人留影。
粗粗看來,其內容頗為豐富,例如,日軍的慰安所和“滿洲慰安婦”(即強迫中國女性擔任的慰安婦)
但是,很快,就發現了一張又一張與戰鬥有關的照片。
1938,撫遠,大討伐中與“匪”戰跡
1938,冬季,林口河岸,在追擊退卻中的抗聯部隊
突襲抗聯營地的時候,鈴木的戰馬被抗聯戰士擊斃
戰死於大雪之中的抗聯戰士(樺川)
火葬被抗聯擊斃的日軍少尉桶口
因為在談購買,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不好拍攝其內容,以上照片,是我用隨身帶的小照相機匆忙中偷拍的。
我想,沒什麼好說的了,我說你開個價吧。
這位書商和我算是老打交道了,人品不錯,他開了一個如此的價格——
第一,要買必須全本,不能分著賣
第二,小號照片——(我看在2寸以上)一張100日元,中號照片一張200日元,大號照片一張500日元,相冊本身和鈴木的照片說明白送這個價錢公道嗎?他拿著計算器問我。
公道?我心中覺得他的價錢,確實很公道了。要知道,這不是印刷品,而是照片,底片也大概早就毀掉了,具有獨一無二的性質。1938年的老照片,100日元,也就是8塊人民幣一張,這實在不能算貴。
不過,我還是沒法接受這個價錢。
因為這本相冊的照片太多了,共計八百餘張,裏麵很多與抗聯無關,是在華日軍的生活照,和蘇軍的對峙,當地風景人物等,如果都是小號的,要八萬日元,裏麵還有中號和大號的,書商算下來,共計要十萬六千多日元。
這樣,就折合人民幣八千多元。
薩是工薪族,花八千多元買一本相冊,還是要講講價錢的。
我們談了,價格降到十萬日元,書商再不肯降,說再降就沒有利潤了。
我說你收這個相冊一定花的錢沒有這樣多。
書商笑笑,還是不同意降價。
因為天太晚了,我們決定明天(也就是今晚)再談,我開的價錢是六萬日元,相當於5,000人民幣,我的心理價位,再高一兩萬,也可以接受。
不過,今天上班,卻總有點兒神不守舍。
總覺得那些照片在呼喚,特別是有一張我看到的照片上,一名犧牲在雪原林海中的抗聯戰士死不瞑目的麵孔。
我可以想象,在百倍敵軍的重圍中,這名抗聯戰士邊打邊退,直到在這片鬆林中被敵彈擊中,他臥倒,用手槍繼續抵抗,又接連被命中,終於犧牲。但直到戰死,依然保持著射擊的姿勢。日軍小心翼翼地接近,一名日兵用腳踢開他的槍,把抗聯戰士的麵孔翻過來,證明他確已死亡(他的腿依然保持著軍人射擊的姿態,卻麵孔後仰,右手甩在一邊,故此我如此推測)。這時,攜帶著相機的鈴木走過來,拍了這張照片。
1938年,東北淪陷已經七年了,他們是怎樣戰鬥過來的?他們可知道在南麵,整個中華民族的抗戰已經開始?
不知道這些照片背後承載了多少曆史。
這一天都讓我不安。
如果這部影集被別人買去,我會怎樣後悔呢?
算了,今晚再去,哪怕他不肯讓價錢,我也要把它買下來。
希望,不要太晚。
那一天一直心緒不寧,而很多朋友已經來與我聯係,願意分擔費用,唯一的要求——把它拿下來!
直到下班,飛快地取了錢,趕到書商那裏,終於把這部照片集拿到了手。
我寫了一篇博文來說這件事——
所有照片都已到手,說明的一部分的原件已經遺失,但老兵會有打印件,會在最快的時間內寄送過來。粗粗翻閱一下,包含的照片主要反映了1938年前後日軍在湯河,依蘭,樺川,蘿北,林口等地的作戰活動,拍攝者鈴木還曾被調到寶清和公主嶺集訓,專門研究對抗聯的作戰。在此期間,他又隨其他部隊“實習”,在長白山和抗聯部隊進行了戰鬥。鈴木的駐地在楊榮圍子,是日軍在黑龍江省東部和抗聯作戰的一個前進據點。已經在標注中發現了“趙尚誌”的名字,希望這部照片集,能夠對研究抗聯和整個東北抗日戰爭史提供新的參考。
這本相冊,十月,我會把它帶回國。
這是一個很好的中秋節,雖然我已經基本忘掉了中秋節的感覺。
日本沒有中秋,但我也不甚在意,前幾天,上海文廣電視台拍攝中秋專輯,找了我做嘉賓。問到我對中秋節的感受,我的回答是:
中秋隻在我心中,而不是在日曆牌上,所以,我們可以把每一天作為中秋節,日期並不重要。
今天,世界越來越小,小到48小時以內,你可以從地球任何一個角落趕回家;我們的家卻越來越大,大到我們的家人可能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所以,中秋是哪一天並不重要。
從書商那裏出來,抬頭看到一輪明月在雲中穿行,卻有無限感慨。
天雖然黑,但我知道自己並不孤單。當我發出前麵的文章《雪原猶聞蕩倭聲》,談起一點困難的時候,有那樣多的朋友伸出手來,令我感到十分溫暖。
我倒覺得今天是一個感恩的日子。
感謝賣書人的寬厚。
感謝家人的理解。
感謝朋友們的支持。
感謝冥冥之中抗聯的英烈們讓這本帶著我們的曆史的孤本照片集,無巧不巧地落入我們自己人的手中。
於是,這個中秋就不再平常了。
有這樣的經曆,您說,我能夠停下來嗎?
薩蘇
2010年10月25日於日本伊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