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芬在死後第三天回來了。
好像電影“愛情故事”，她那麼年輕，與彼得那麼相愛的時候卻死了。她死的時候已經沒有肉，身上隻剩下了一層皮膚包著骨頭。但是回來的時候卻是她最美麗的時候的樣子。
隻是很蒼白。
她在深夜時回來。彼得沒有開燈躺在床上，白色的窗簾被風吹動了一下，跟著她就出現在床邊。她身上穿著那套湖水藍色，長長的紗質睡袍。雖然很黑暗，彼得卻能看得很清楚。他希望她穿那套粉紅色的，因為她太蒼白了。
她微笑伸出手說：“我回來了，彼得，我答應過的！”
彼得坐起來，接住她的手。她的手是那麼冰冷。
芬芬說：“墳墓裏真冷！”
彼得掀開被子，說：“你跟我睡在一起，我會給你溫暖！”
但是他沒有能力使她暖起來。她的身子又不是像冰，倒是像冬天的一塊石頭，一塊墓碑，人躺在上麵隻是會給吸去熱力，而不會使這石頭溫暖起來。
當天亮的時候，他已經在發抖。那麼冷。
但是他是那麼愛她。愛情是不會隻因為一點點的冷就受到影響的。
她從床上起來，說：“我得走了！天快亮了！”
彼得說：“為甚麼你不留下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曬曬太陽！”
“不，”芬芬說，“我一定要回去，我不能曬太陽，你知道，我不是活著，我是已經死了的！”
“你會再來？”彼得說。
“明天晚上再來。”芬芬說。
芬芬又飄然走了。
彼得陷入了昏睡之中，有時很冷，有時很熱，他也不知道白天是如何過去的，甚麼都忘記掉了，隻有芬芬。
似乎當他再醒來時，又已經是半夜三更了。
當他睜開眼睛，芬芬又已經站在他的床邊。
她仍是穿著那套湖水藍色的睡衣，而他仍希望她穿粉紅，因為她是那麼蒼白，而且今夜她的眼圈黑得多了。
她掀開被子躺在彼得的身邊。
今夜她沒有那麼冷。她的皮膚也變軟了。昨夜她的皮肉很硬，今夜她卻變得很軟，軟而沒有彈性，好像氣球--好像氣球裏麵裝了水。
他們依偎著，以前他們在一起時的快樂時光在眼前一幕一幕閃過，有時是快鏡，有時則是慢鏡，很慢很慢的動作，那麼可愛的時光。
但是也有傷心的時光。譬如那一次，她與他在郊外散步的時候忽然暈倒，他把她送到醫生那裏。以後就是一連串的檢驗。後來，當芬芬在醫生的房間裏，而彼得在外麵等著時，護士問彼得，芬芬有沒有親人。
沒有，彼得說，芬芬是孤獨的，隻有自己一個人。他是她最親的人了，他是她的未婚夫。
護士說，既然如此，醫生希望跟他談談，最好是他回頭再來。
在這種情形之下，醫生一定是不會有好的消息告訴他的。
果然，彼得再回到醫生那裏去時，醫生就告訴他，芬芬要死了，她不會活得上一年。
他可以選擇瞞住她或者告訴她。
這真是開玩笑，她不是一個木頭人，可以瞞住她而到醫院去接受那種治療嗎？當她問是甚麼病的時候，可以不回答她嗎？
芬芬還沒有活一年，隻是……幾個月？他也忘記了。總之她的性命還未給奪去，身體已給奪去了。他從沒有看見人瘦得那麼快。躺在醫院的床上，她一天比一天縮得更小，更小。
她曾經問他：“我變成這樣，你還愛我嗎？”
彼得說：“不論你變成怎樣，我都是愛你的。我不是天天來看你嗎？”
芬芬說：“不論變成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