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九(1 / 3)

三個月後,在耿六的勸說下,耿福地經過反複思慮權衡,全家老小,包括耿光亮的大老婆焦巧珍,有的乘馬,有的坐車,趁著夜幕的掩護,由耿光亮派出的十幾個親近護送,回到了太陽廟村,入住到了新修好,但尚沒有住人的耿家東院。耿光祖和耿秀芸也都一起休學回來了。隻有耿光亮的二老婆鄭仙嬌,被留在了鎮上的大院子裏,服侍耿光亮的同時,接手管理起了耿家的產業。

耿六仍然住在西院裏,他幾乎每天都到東院走動,而家裏的那頭老灰驢,是對這一切最為高興的一員。可惜,時間不長,老灰驢的狀態就怪異起來,先是長時間像泥塑木雕一樣站著不動,一雙驢眼淚水汪汪,盯著走過來走過去的耿家老小。後來大灰驢開始很少吃草了,每天隻喝少量的水,也難得走出院子到野外去。它看見了耿福地,就會把頭歪著,斜了腦袋,齜著大板門牙癡癡地盯了看,像個老朽的人一樣。看見耿六的時候,它顯得慢不經心,但總是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從後麵猛地用頭頂撞,如同一個使壞的孩子。隻有看見耿光祖,大灰驢長長的驢臉,和半睜半閉的驢眼裏,才會帶出一絲迷迷茫茫,如同做夢一般的神情。這一切並沒有引起耿家人的注意,隻是請了一位獸醫上門來醫治。這個獸醫是個半瓶子醋,隻說大灰驢腸胃有點毛病,給配了幾副推肚子草藥,用一個鐵漏鬥湯湯水水給灌了一通。獸醫走了,大灰驢仍然不吃草,連水也很少喝了,皮上原就所剩無幾的驢毛,見風就落,整個驢身子瘦成了一副骨架,也光成了一張皮板。

耿六跟耿福地商量說:“這驢怕是陽壽到了,我看就再不用醫了,徒然讓它受罪。”耿福地說:“上一次也是這樣,讓獸醫治了一頓,這不又活了一年多天氣。還是再換個獸醫試一試,實在不行,派人再到鎮上去請那個老獸醫過來。”耿候氏盤腿坐在炕上,插話說:“這驢現在成了咱們家的老先人了,你們還想讓它活多久才夠!”耿福地扭頭瞥了一眼女人。耿六卻哈哈哈笑說:“二嫂的話真有意思,我看這灰驢咱們老爹騎了一輩子,身上真還沾了不少老爹的氣息,就那看人的眼神,不知咋回事,我總覺得就跟咱爹在看著一樣。”這話一下子說到了耿福地的心坎上,當時渾身一震說:“家畜和人一起生活的久了,那也是有感情的。這驢自從你帶回來之後,我也老有這麼一種感覺,所以從來也沒把它當成一頭驢看待。”耿六說:“不管咋說,它確實老了,現在連路都走不動,更不要說別的了。”耿福地說:“驢跟人一樣,老是老了,可是隻要能多活一天,咱們都得好好照料著。”耿六突然問說:“二哥,這驢要是真死了,你準備咋處理?”耿福地想了想說:“我想把它葬在村北麵咱們選好的那塊墓地邊上,你說行不?”耿六開玩笑說:“要是那樣,是不是還得給弄一副棺木呢?”耿候氏聽著荒唐,說:“你們快不要瞎說了,就不怕讓世人笑話。”耿福地不悅地說:“笑話什麼,我還就要這麼下葬它呢。”剛說完,屋門“嗵”的一聲被撞開了,大灰驢低垂的頭探了進來,把三個人嚇了一跳。耿福地更是渾身一哆嗦,當時覺得有一股冷氣穿身而過。

大概是聽到了耿六和耿福地的談話,大灰驢當天晚上一宿沒安生,先是撞了耿福地的門,後又不知怎麼跑到了西院,更不知是怎麼穿過緊閉的鐵大門,在耿六和耿光祖睡夢正甜的時候,把栓著的木門撞得咚咚直響。耿六讓耿光祖出到屋外,把老灰驢牽引到了圈棚裏,正準備關圈門時,身上的衣服被大灰驢給咬住了,怎麼也弄不開。耿光祖先還有點迷瞪,這一下全清醒了,他和驢較了幾回力不能脫身,隻好采取軟辦法,身體貼到驢脖子邊上,用手一下又一下撫摸。這一著真管用,灰驢緊咬的牙齒鬆開了,彎回長長的頸項,如人伸出的手臂一般,把耿光祖彎抱在中間,便僵了身子不動。耿光祖沒有急於脫身,而是一動不動靜靜地站著,他感覺到了大灰驢身體的震動在一點點地弱下去,一直到最後變得硬梆梆起來。過了許久,耿光祖的腿都站麻了,他試著用手推了一下,大灰驢身子一點反應也沒有,再次加了點勁往開推,空餘一副身架的大灰驢“嗵”地一聲往一邊倒下了,激起一股圈中牲畜糞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