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還是走進了那家露天啤酒屋。禁菸成狂的島上,這裡也許已是最後的重返吸菸者有權利選擇的原初自由迦南之地,但是,連這點也沒意義了,你再度走進這裡的最大理由,是想確定懷念逝者究竟是什麼感覺,坐在已經沒有張德模的現實生活之椅上,你很好奇,如果他沒死,你會不會回到之前你們來過的這家啤酒屋?
選擇坐老位子,獨自啜飲「你們的」啤酒(當然沒有伸手牌菸可抽了)。突然「竟如喪家之犬」衝上腦門,這下,原本好好的你,卻一下退縮到這句有點浮濫的詞語裡了,弄得有點尷尬,你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走下這懷念實驗的台階。明明,你和台南的關係再不會像從前了,說到底,活在這並不陌生的小城之中,以後的台南,該從什麼時候開始算以後?調度什麼鏡頭記錄才算「好好活著」?
大甲媽祖遶境保庇的季節。時間鐘麵移動,掛在你村基地裙邊的北一高中軸線流水車陣夜以繼日向南奔去,背後追趕著炮仗悶雷聲,遠空火光爆衝遠遠望去正在上升的一座異星球,媽祖遶境,腳程未去到的鄉鎮眷戀地遙遙為神守夜。你記起了去年也是這暮春一個夜晚,你陪袁瓊瓊、黃寶蓮遊台南,亂步逛到海安路,世俗腳程竟迎麵撞上巨靈大仙尪仔長臂搖甩擺曳腳下顛倒忽前行忽倒走,神的舞步。附近神農街盡頭的藥王廟建醮,四大將軍、春夏秋冬四大神率搖頭晃腦八家將遊巡前往祝拜。你們卑微的閃躲一旁觀看,煙花炸開魅惑了半個幽紫深藍天空,硝煙白霧下降輕盈浮在路麵,竟有陰陽界上奈何橋的迷離效果,你們是人鬼,摸黑認神。(祂們每一尊的頭頂,木雕層瓣而上,非常古怪戴著如一座金漆淩霄殿的奧麗之冠,神把祂的旅館頂在自己的頭上。——駱以軍《西夏旅館》)這小城處處廟宇,神事頻繁,很確信的台南過去、現在、未來,神在。
遊巡隊伍太長,炮仗煙塵嗆得你呼不過氣,看樣子是與救贖無緣了,果然善男信女不能賴皮冒充。那天最後,你們最後停在一座廢墟造景的pub前,老屋子都市更新被拆了一半,南都新一代,在毀敗的牆磚屋脊上,以說不出的寶蓮著迷的Indigo藍(曬圖)色彩,畫出樑架桌椅隔間衛浴,甚且還有往上漫行的樓梯。這間?pub?便再自然沒有的藏身這廢墟地下室,玻璃麵入口,你為她們兩人拍照,畫麵裡,兩人的身形、牆麵塗鴉、玻璃門、樹幹藤蔓,黑底映襯的浮世(藍)繪,隻有線條模糊了內容物,彷彿往裡(虛)線體內填充任何東西,放茉莉花在就是茉莉花,蜂鳥就是蜂鳥,綠繡眼、黑冠麻鷺、稻草、梵穀、林布蘭、莫劄特、聖母院、異形……原來真有母體!你還陷在異樣長鏡頭盯緊她們的畫麵中,倆女子卻是一對逛大觀園的純真童女,大剌剌好好奇地逸出了景框,你這才回神:「喂!你們去哪裡?」根本沒在聽,嘻嘻哈哈拾階往低處走進了地下(底)層,雙雙驚豔:「啊!這門真美!」紅檜木門,Indigo曬圖藍、酒李紅,你們來得及逃出如此魔術時光之神在(虛幻)夢境嗎?
大仙尪仔抵達藥王廟了嗎?(至少二十支白鐵打鑄的長螺號,單調卻邪魅地衝著他們發出宰殺鯨魚時被一陣一陣蓋過的嗚咽悲鳴。「神在拜神了……」人群中有人低喊。——《西夏旅館》)
你的台南數十年的影幕時間,由一個鏡頭構成,沒有大多數的場景,隻有一個場景,一個單位一個情節,你進入了一個虛無空間,完全不知道該做哪種動作來作結束,進入以後的台南,喝完第二杯走人,出得啤酒屋大門霎時,你剛完成了一趟啤酒屋獨飲遁逃之旅,此時此刻,若有神諭,以神的顛倒舞步朝以後的台南走去。
駛出市區,朝五彩寶藍的黃昏四草橋頭直直開去,以前沒有的台南地理之西。以前的中正路精華地段,現在成了小資大開特開花藝、品牌、時尚……特區,林商號、土地銀行、總趕宮、擇賢堂古建築舊址,更無力的圖繪古都迷思,你忍不住經常深夜獨自逛到這兒,停在路邊,你本土記憶最深的一條街,和你的眷村記憶邊界搭著邊界,形成最戲劇性之鄉。(飛蟻一樣不知打哪兒來的幾個陌生女人,我媽說這些女人是唱戲的,正在怨這會兒跑錯了碼頭。仲媽媽習慣性祭出了反調:「別弄錯了!這麼麼拐可是大起大發的龍頭寶地,看著吧!後頭跟著的就要來了。」——蘇偉貞《離開同方》)聽說,路底的中國城要拆了,「早幹嘛去了!」你也來碎碎唸,以前的台南,是一眼望出運河的長鏡頭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