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周慶捷同學一樣,我也喜《紅樓》。
我是在“文革”中初識《紅樓》的。那時的文學隻剩了毛澤東和魯迅,郭沫若與茅盾皆不能提,連撲克、麻將等都被列入“四舊”,一概清掃殆盡。不過,文學的星星之火畢竟頑強地生存、跳躍著。很可能是我小學畢業的姐姐,不知從哪裏借來一冊《紅樓夢》,應該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本子,橫排,繁體,是中冊,第41回至80回。記得經常躲在床橫沿,就著雕花木窗透進來的一絲光亮,讀著這一冊《紅樓夢》。小時候喜歡讀故事,但《紅樓夢》最奇妙的,是翻到任何一頁,都可以津津有味地讀下去,渾不計故事首尾、人物去向,跟讀《水滸》、《三國》完全不是一回事。《紅樓夢》的每一頁每一行就是有這種魔力。現在想來,仍然不可思議。這是任一部其他中國古典小說都不能達到的。至於1982年初畢業於杭州大學中文係,寫的畢業論文就是《曹雪芹的幸福觀》,有幸得到紅學研究名家蔡義江先生指導,後蒙獎掖刊於《紅樓夢學刊》1983年某期,那是我平生發表的第一篇論文了。當時對《紅學》喜愛有加,還曾報考過該專業的碩士生,隻是沒有考中,否則就要與《紅樓》結緣一輩子。
《紅樓》一書,真個是言人人殊。偉大領袖曾說第4回是“總綱”,全書說的無非兩句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表達的也就是“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意思。紅學史上,關於《紅樓》的說解也是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據統計,20世紀前80年,從蔡元培、胡適始,到台灣的“幼獅十八家”,有紅學著述可考的不下於300人。他們基本上可分三大派:猜謎附會派、傳記考證派、文學批評派(唐德剛《紅樓夢裏的避諱問題》,唐德剛著,《史學與文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62頁)。我自己在年輕時也曾寫過幾篇文章,當時自以為是獨得之秘,現在看來,連一得之見都算不上,而眾多高人的種種定論也不免漸露破綻。最可靠的一句話,倒是可以這樣說,《紅樓夢》跟世界曆史上任何一部文學巨著一般,有著豐富的多義性。關於這一點,當年戚蓼生的序說得最好:
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夫敷華掞藻、立意遣詞無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賞,姑不具論;第觀其蘊於心而抒於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試一一讀而繹之: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豔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曆下琅琊;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繪玉釵金屋,刻畫薌澤羅襦,靡靡焉幾令讀者心蕩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褻,不可得也。蓋聲止一聲,手隻一手,而淫佚貞靜,悲戚歡愉,不啻雙管之齊下也。噫!異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遷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