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3(1 / 3)

金、玉姊妹接過來一看,隻見一盤兒裏托著是一雙大紅緞子平金釘花線兒A字錦地扣“百蝠流雲”三寸半底兒的滿幫著旗裝雙臉兒鞋,合一雙魚白標布襪子,並一個大紅氈子堆“瓜瓞綿綿”花樣的大底兒煙荷包;那一盤兒裏是一雙大紅緞子掐金拉雙線鎖子如意錦地加“四季長春”過橋高底兒的漢裝小鞋兒,合一副月白緞子鑲沿褲腿兒,並一個絳色滿填帶子“花樣天蓋地起牆兒的檳榔盒兒,隻這件話計,大約是他特為東屋裏大奶奶不會吃煙想空了心才憋出來的個西洋法子。此外還有一對挑胡椒眼兒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兒雞心包,卻是一對兒,分在兩盤兒擺著。

當下就把他姊妹兩個樂得,笑吟吟的說道:“你瞧,你何必還費這個事呢!”因又一樣一樣拿起來細看。何小姐便合張姑娘笑道:“活計兒是不用說了。我納悶了,他跟著婆婆,一天到晚不得個閑空兒,還甚麼工夫給你我作這些針線?”他聽了,便笑嘻嘻的說道:“這點兒糙活計實在不算得個甚麼。奴才想著二位奶奶待奴才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麼配?所以才親手兒作了兩雙鞋,二位奶奶穿著,就算踹著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間的人說話要都照這麼個說法兒,對麵兒那個聽話的聽著,心裏有個不受用的嗎?這怎麼會得罪得了人?

隻是替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紅鸞星”才動了沒兩天兒,這幾件活計他是甚麼工夫作的?便說他平日好用個心兒,會行個事兒,早就作下預備著的;請教,連影兒都沒夢見的事,他心裏是從甚麼時候、怎麼一下子就曾送到這上頭了?其理卻不可解。這要律以《春秋》之筆,此中就大費推敲。隻是不過幾句閑人夢話,何須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金、玉姊妹當晚便在自己屋裏給公子備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個“染指點金金滴液,投懷倚玉玉生香”的溫柔鄉中,忽然眼前又添了這個一個俏丫鬟,雖說不得“白人之白”,也猶“白馬之‘馬’”;恰是他個髫年伴侶,也算一段閨房佳話。隻是他此時一心的怕上烏裏雅蘇台,那有閑情到此?因此酒在肚裏,事在心裏,不肯多飲,隻吃了幾杯便叫收拾過了。當下金、玉姊妹便一個扶著敷粉郎君,一個攜了堆鴉俏婢,送他二人雙雙就寢。

這段書交代到這裏,要按小說部中,正不知該有多少甚麼“如膠似漆,似水如魚”的討厭話講出來。這部《兒女英雄傳》卻從來不著這等汙穢筆墨,隻替他兩個點躥刪改了前人兩聯舊句:安公子這邊是“除卻金丹不羨仙,曾經玉液難為水”;珍姑娘那邊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時”,如斯而已。這話且自按了不表。

卻說安公子好端端的一個翰苑清班,忽然改換頭銜要到邊庭遠戍,他這番不得意,且無論頭上那個花紅頂兒解不動他的牢騷,就眼前這個墨玉人兒也提不起他的興致。隻是無論他怎的不得意,也卻不掉他那些老師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話別餞行。這班人自從他見麵賞下假來那日,早已紛紛具帖來請。這其中也有在戲莊上公餞的,也有在家裏單約的。安公子也隻得強整精神,一一的應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閑兩日,又得分撥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來客往,道乏辭行,轉眼間早已假期將滿。安老爺便叫他看個吉日,先請安陛辭。

陛辭的頭一天,公子因要赴園子去住,好預備第二天遞折子,便換上行裝,上來謁見父母。老夫妻一向隻那等忙碌碌的張羅兒子起身,心頭口頭時刻有樁事兒混著,倒也罷了。

如今見他這一著行衣,就未免覺得離緒滿懷。安太太望著他,先自有些難過。老爺因他次日還要預備召見,便催說:“你就去罷,有甚麼話都等陛辭下來再說不遲。”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這番意思,隻得答應一聲,無精打彩告辭而去。

這裏安太太隔著玻璃望著他的後影兒,早不覺滴下淚來。

安老爺浩歎一聲,勉強勸道:“太太,消長盈虛,天地之至理;離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間那有個百年廝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這等不達!”太太聽了,隻含淚點頭不語。此刻正用著媳婦說話解勸公婆了,無如金、玉姊妹兩個心裏那種難過,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見了公婆這等樣子,他兩個心裏更加難過,怎的還能相勸?舅太太隻管是個善談的,隻看著這個最合式的小姑兒合兩個最親熱外甥媳婦眼前就要離別,也就夠難過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勸。此外張親家太太是個不善辭令的。那位珍姑娘雖然這一向有個正經事兒也跟在裏頭嘚啵兩句兒,又無如這樁事他一開口總覺得像是抱著個不哭的大白鴨子,隻說現成兒話。因此隻管一屋子人,隻大家對愣著,如木雕泥塑,不則一聲兒。

正在靜悄悄的,忽聽得珍姑娘“噯”了一聲,說:“大爺怎麼又跑回來了?”大家聽了,連忙望外一看,果見公子忙兜兜的從二門外跑進來,忙著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見他後麵還跟了一群小廝。緊接著見張親家老爺也跟進來,隻在後麵叫說:“姑爺,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爺見這樣子,隔著窗戶就高聲問道:“怎麼了,忙到如此?落下甚麼了?”他道:“沒落下甚麼。回父親,我不上烏裏雅蘇台了。”老爺便問說:“不上烏裏雅蘇台去,卻上那裏去?”他又道:“上山東。”老爺問:“上山東作甚麼?”

公子早跑進屋裏來,一時忙得連話都不及回,隻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呈給老爺,說:“請父親看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爺百忙裏也不及招呼張親家老爺,隻一麵伸手接信,一麵問道:“又是甚麼信?”安太太聽了,隻覷著雙眼皺著個眉,夾在裏頭說道:“噯喲佛爺!怎麼又上山東呢?你瞧瞧,這到底都是些甚麼事情呀!”說著便站起來,跟著舅太太、張太太也站起來。連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頭臉的婆兒媳婦合幾個大些的女孩子,一時上上下下亂亂轟轟擠了一屋子人,裏三層外三層,把老爺合公子圍了個風雨不透,都擠著要聽聽這到底是怎麼一樁事。這一擠,擠得張親家老爺沒地方兒站,沒法兒,一個人兒溜出去了。

你看,此時可再沒比安水心先生那麼安詳的了!他接過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鏡兒,又擦眼鏡兒,然後這才戴上眼鏡兒;好容易戴上眼鏡兒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來看,先自細看那封信信麵上的字。他見那封信是高麗紙裱得極嚴密的一個小小硬封,簽子上寫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啟”,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寫著“靈鵲書屋手緘。”轉過背麵看了看,又見圖書密密,花押重重。

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從不曾見過這等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頑意兒,隻問道:“這是甚麼人給你的信,怎麼這等個體裁?”說著,這才把那封信抽出來看。先見那信的蓋麵一篇,隻一個梅紅名帖,名帖上印著個名字,是“陸學機”三個字。

老爺這才明白了,說:“這不是那個軍機章京陸露峰麼?”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將要上車,他專人送到的。”老爺把那名帖揭過去,見底下那篇信是張“虛白齋”寸箋,上麵寫著絕小的蠅頭行楷。老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鏡兒來,那隻手還拿了那篇子信,呆著個臉兒問著公子道:“這話又從何說起?”安太太在旁是急於要知道信上說些甚麼,見老爺這等安詳說法,道:“噯喲!真真的,我們這位老爺可怎麼好呢!老爺隻瞧瞧,這一地人圍著,都是要聽聽這個信兒的。老爺看明了,到底也這麼念出來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麼件事啊!怎麼一個人兒肚子裏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爺這才又重新戴上眼鏡兒,一字一板的念道:

飛啟者:頃閣下已蒙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簡放山左督學使者,並特旨欽加右副都禦史銜,作為觀風整俗使。凡此皆不足為公榮,所喜免此萬裏長征,洵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啟。餘不多及。

閱後乞付丙丁。

兩渾。即日安老爺一時念完,太太合大家聽了會子,又不大懂得那信裏的文法兒,急得說道:“這到底說的都是些甚麼呀?隻這麼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聽著像是放了山東學台了。”安太太道:“這麼著罷,老爺剪直的拿白話說說是怎麼件事罷。”安老爺此時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雲外去了,聽太太這等說,便滿臉精神,先拈著幾根胡子望著太太說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蒼狗白雲之變幻無定也!這樁事,才叫作‘天外飛來,夢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說,旁邊早又慪急了一位比安太太還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爺這半日累贅得不耐煩,早不容分說,一把手從老爺手裏把那篇子信搶過去,說:“算了罷!我的叔叔,你饒了我罷!要這麼慪會子人,隻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麼使,還叫你把人的屎慪出來呢!”說著,便把信遞給公子,說:“好阿哥,你說說罷!你可千萬別像你們老人家那麼慪人!”公子也不覺好笑,便同他母親並望著他舅母、嶽母合金、玉姊妹說道:“我受恩典升了閣學,放了山東學台,作為觀風整俗使的欽差,又加了右副都禦史銜。如今是不上烏裏雅蘇台了。”安太太又問他說:“那信裏還有句甚麼‘空’啊‘空’啊的,那是甚麼話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裏又把“克翁”兩個字給串到韻學裏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烏克齋老師。看這樁事,我老師頗有個盡力的地方在裏頭。”

大家聽了,這才一時都滿臉堆笑來。安太太先念了一聲佛,他此刻且顧不得別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兩個到佛堂去上香許願,許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滿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還要在菩薩廟裏裝金掛袍,懸幡獻供。金、玉姊妹兩個答應一聲,忙著去淨了手,便到佛堂去燒香許願。一回來回婆婆話,並說:“媳婦們也隨著婆婆在佛前許了個願心,願繡一軸觀音大士像,寫一百部《心經》,答謝菩薩的慈悲,並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說:“很好,這才是你們的孝順功德呢。”張太太便說:“噯!瞧著你們娘兒們,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彌陀佛!”

安老爺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話要合公子說,被大家這一路虔誠,虔誠的他搭不上話,便說道:“太太,玉格這番更調,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卻與菩薩何幹?此時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這些不著緊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爺,可不許這麼說了!這要不仗著佛菩薩的慈悲,小子怎麼脫的了這場大難啊!”安老爺隻搖著頭道:“愚哉!愚哉!這樣弄法,豈非誤會吾夫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兩句話的本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