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雨停了。馬廣田老人破天荒地跟著馬婆去到茶館裏,沒有人拉他打牌。馬婆一去就坐上了。馬廣田就站在馬婆的後麵看牌,看了兩盤,覺得無趣,他想不通,為何有那麼多的人迷戀麻將。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邊上哭,你們聽到沒有?馬廣田老人問那些打牌的人。
誰!八筒。
我睡得很死,沒有聽到。八筒我碰了,我剛才顧了說話,沒有看到。
你們都沒有聽到麼?馬廣田老人不甘心地問,可是沒有人回答他。大約真是沒有人聽到他的哭了。馬廣田老人感到很失望,一種被人忽略的失落絲絲縷縷地爬上心頭,像爬山虎的青綠的藤蔓,把他的心髒覆蓋。而那堅韌的根須,卻頑強地紮進了他的血脈裏。
這雨再這樣下,天就該塌了。馬廣田老人換了個話題,希望能引起大家的興趣。
塌了正好,把我們這群老鬼一起收走。說話的是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沒有打牌,他的眼睛不好使了,根本看不清牌。可是他每天都像上班一樣,早早地來到茶館,聽人打牌,偶爾插上一句嘴說上兩句話,這幾乎就是李福老人晚年生活的全部。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邊哭,你聽到沒有?馬廣田拉了一把椅子,在李福老人的旁邊坐下。他還是有些不甘心,想和李福老人討論一下關於開天目的問題。
好像是有人在哭。半夜三更哭什麼呢?要死人的。李福老人說。
我開天目了。馬廣田老人說。他想等別人迫不及待地問開天目後看到了什麼,就像多年前,他講那些古時,總是先造出一些懸念,在緊經張關頭喝口水,讓人給他打扇子或是溫二兩酒。然而沒有人接他的話茬。老人於是悻悻地說他看見,湖麵上開滿了鮮花,魚和蝦都浮在空氣中。
李福老人嗬嗬地笑著說,我是什麼都看不清了,眼不見心不煩。李福老人還說,馬爹,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心事重啊,兒女都成家立業了,在外麵打工,不是過得很好麼,操不完的心,還是像我一樣,糊裏糊塗過。糊裏糊塗過好啊。
馬廣田老人覺得很失望,沒有人關心他開了天目的事。這樣的大事,要是擱在從前,那該是多大的新聞呢?現在,沒有人會相信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開天目的話了。誰會相信呢?不過是老眼昏花,出現了幻覺罷。他抬頭看屋外,屋外雨腳如繩。老人目光開始渾濁起來。屋裏彌漫著濃烈的煙味,木頭在雨季腐朽的味道。馬廣田老人開始羨慕起李福老人來,像他一樣,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去想,多好。
起風了,風從湖麵上吹過來,把雨帶進了茶館裏。坐在門口的人開始把桌椅往裏麵挪。馬廣田老人作了最後一次努力。
你們都不相信我,沒有人相信我。湖麵上開滿了花,魚和蝦都是透明的……
馬婆白了老人一眼,將手中的麻將狠狠地扣在了桌子上,說,八萬,你們別聽他瞎扯。十幾年了,他總是這樣,神一出鬼一出的。七條我碰,六萬,開天眼啦,還開地眼哩。開了天眼,你倒說說,我們這些人,前生都是一些什麼……和啦。
馬廣田老人努力地睜大眼,想看清楚眼前這些人都是什麼變的,可是他除了看見一些煙,看見煙霧裏晃動的打牌人,並沒有看見這些人的前世。
天眼也不是說開就開的,有時開有時不開。有人說。
馬爹,您天眼開的時候,就通知我們一聲。有人說。
馬廣田老人瞅著屋外的雨,心事重重:這雨沒完沒了的下,天要下塌了。
然而沒有人理會馬廣田老人了。連李福老人,也覺得他是太囉嗦了。馬廣田老人離開之後,李福老人說,馬家婆婆,你們馬爹才七十不到,怎麼就糊塗了,說話顛三倒四?
馬婆說,真真是煩得倒血,讓他去兒子那裏住住,他去住了幾天就跑回來了,死活也不去了。天天窩在屋裏,牌也不打,又不在乎這幾個錢,這點小牌我們還輸不起麼?
這倒是的,打打牌,人的腦子也不會老得這麼快。
然而此時的馬廣田老人,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離開了茶館。雨越下越大,馬廣田老人覺得,他是整個煙村最孤獨的老人。沒有人理解他,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可能和他一樣站在同一層麵對話。於是他往湖邊走。他覺得,隻有這湖是懂得他的。
連續的暴雨,湖已胖了很多,原來從茶館走到湖邊,最少也有一裏**,現在湖水都快連到茶館了。連馬**上都積了一窪一窪的水。馬廣田老人赤著腳,深一腳淺一腳,淌著水朝湖邊走。老人想再去湖邊看一看,也許,他又能看到那鮮花開滿湖泊的奇景。他很快就走到了湖邊,湖水和天空中的雨連成了一片,他什麼也看不清。馬廣田老人於是沿著湖岸往北走,他知道,往北走上一段**有個鴨棚,他想和看鴨的麻師傅去聊聊,麻師傅天天都睡在湖邊上,也許他對湖是有所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