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西哲說:“教育的出發點就是愛。”

梅貽琦愛家。

梅貽琦有姐弟多人,兒時每人都有一個奶媽。可是等到幺弟貽寶出世時,家已日暮途窮,奶媽都辭了。10歲的梅貽琦當了嬰兒貽寶的“奶媽”,每日必做的功課是喂弟弟奶糕,照料弟弟。放洋期間,梅貽琦從牙縫中摳出十元五元,不時寄回家中濟窮,助弟弟們上學。回國後他供職清華,說媒提親者踏破門檻,麵對三個弟弟讀中學,特別是見到二弟貽瑞因無錢中斷學業,他很難過,為贍養父母,幫助弟弟們上學,他決計不考慮自己的婚姻。直到30歲時才與韓詠華結婚。弟弟們上中學、大學的費用全部由他一人負擔。即是婚後,他還把每月的薪水分成三份,贍養父母,助弟弟們上學,自己的小家僅留三分之一。梅貽琦逝世後,幺弟梅貽寶(曾任燕京大學校長)含淚回憶說:“五哥長我11歲,生為長兄,業為尊師,兼代嚴父。”

梅貽琦愛國。

早在1927年,他對清華遊美預備部畢業班作臨別贈言時,意味深長地說:“贈別的話,不宜太多,所以吾最後隻要勸諸君在外國的時候,不要忘記祖國。”1931年,他在出任清華校長的就職演說中強調:“中國現在的確是到了緊急關頭,凡是國民一分子,不能不關心的”。“刻刻不忘了救國的重責”。當然,他認為“我們做教師做學生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學術,造成有用人才,將來為國家服務”。次年,在紀念“九·一八”事變一周年的紀念會上,他沉痛地說,那是“國難追悼會”。麵對東北地圖變色的悲劇,他堅信“不甘淪為奴隸的民眾,將群起而圖之”,他信心十足:“東北三省雖亡,東北人心未死……有此民族精神存在,則東北將不致終亡。”在西南聯大時,到梅貽琦家做客的人,梅夫人都會捧出一盤自製的叫“定勝糕”的點心招待大家,即米糕上嵌有“定勝糕”三個字,表達他們對抗戰勝利的信心。

梅貽琦向以訥於言而敏於行稱著,更以言必行,行必果而名世。由於他身居清華校長的特殊位置,對學生運動是十分敏感的。20世紀40年代末的清華中共地下黨幹部白祖誠回憶說:“……在那兩年中,以梅貽琦校長和諸士荃訓導長等主持的校務當局,始終基本上沒有幹涉、限製過學運和學生的活動。”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中共清華地下黨負責人之一陶瀛孫回憶說:“梅貽琦比較明智,捐十元大洋做活動經費(指中共地下黨活動)。”西南聯大時期,梅貽琦“曾積極提倡師生為抗戰工作而努力”。在清華校友通訊上,他發表過兩篇《抗戰期中的清華》,在報告校務的字裏行間充滿愛國激情。1938年春,國民黨政府發動訓練機械化部隊,梅貽琦倡導機械係二、三、四年級學生參加交輜學校受訓,畢業後分赴各地工作。1939年,抗戰部隊急需電訊人才,他就在電機係專設電訊專修科,為抗戰服務。1943年盟軍來華征集譯員,隨軍上前線,那是很危險的。梅率先垂範,支持正在二年級(本不屬應征對象)就讀的兒子梅祖彥棄筆從戎參加遠征軍,二女兒梅祖彤也參加了戰地醫療隊。

受梅貽琦的影響、熏陶,兒子梅祖彥在部隊服務三年後,赴美留學。1949年畢業於梅貽琦的母校吳士脫工業大學並在美工作。1954年梅祖彥毅然回到大陸,為新中國服務。此舉是得到梅貽琦的默許而成行的。梅貽琦聽說兒子“回到清華母校任教感到快慰”。梅貽琦故去後,夫人韓詠華於1977年也落葉歸根回到大陸安度晚年。政府給予優厚待遇,安排她為全國政協第四屆特邀委員。

梅貽琦儒雅、謙和。他雖工科出身,但喜愛音樂、書畫和詩詞,又通曉四書五經、史地和社會科學,洞悉人性的隱微。人稱他是“寡言君子”,望之岸然,即之也溫,對人和顏悅色。如遇工作中問題,他總先問旁人:“你看怎樣辦好?”得到回答後,如果他同意,便說“我看就這樣辦吧!”如不同意,則說我看還是怎樣怎樣辦為好,或說我看如果那樣辦會如何如何,或者說“我看我們再考慮考慮”,從無疾言厲色。

1940年9月,西南聯大的清華師生為他舉行公祝會,紀念他為清華服務25周年,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送他一塊“育材興邦”匾額,他的美國母校吳士脫工業大學授他名譽工程博士學位。麵對朋友、同仁道賀,他在答辭中說:“方才聽了幾位先生以個人為題目,說了不少誇獎的話,自己不敢說他們的話是錯的,因為無論哪個人總有一些長處,但也必有他的短處,隻是諸位不肯說這個人的短處罷了。仔細想來,或許諸位因為愛清華的緣故,愛屋及烏,所以對於這個人不免有情不自禁的稱揚的話語;就是吳士脫工業大學贈給個人的名譽學位,也是因為他們敬重清華,所以對於這個學校的校長,做一種獎勵的表示。”他在“教育部”任內,一所新大廈落成,僚屬請他立碑紀念,並舉行儀式。可梅貽琦隻在簽呈上畫了個圖,標明尺寸,要求在新廈牆上加一碑石記上興工、竣工日期即可,其他都不要。晚年有人要為他設立“梅月涵獎學金”,他執意不肯。這些,都顯示了他的人格魅力。

“生斯長斯,吾愛吾廬”。梅貽琦用這八個字概述了他與清華的血緣之親,也表達了他對清華的摯愛。他說:“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遊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遊也。”

1931年底,他出任清華校長,可稱得上受命於危難之時。自羅家倫於1930年離職(當屬被逐)後,清華長時期沒有合適的校長人選,連續空缺了11個月,不斷易人,反複被逐。國民黨政府隻好令在任“留美學生監督”的梅貽琦出山。梅貽琦感到榮幸、快慰,但又擔心自己不能勝任,雖一再請辭,終未獲準,遂赴任。他在《就職演說》中有極為中肯的表白:“(我)又享受過清華留學的利益,則為清華服務,乃是應盡的義務,所以隻得勉力去做。但求能夠稱盡自己的心力,為清華謀相當發展,將來可告無罪於清華足矣。”他借此提出一句關於大學教育的經典名言:“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他不拘一格攬人才,被“三破格”的華羅庚即是典型一例。

在治校方麵,梅貽琦倡導“吾從眾”的民主作風。他以京劇中的“王帽”自喻,把主戲讓別人唱,並說“那是自己運氣好,搭在一個好班子裏,……‘與有榮焉’而已。”大家都說他是個隻知有事,不知有“我”的人。他博采眾議,無為而治。但又擇善固執。他在主張學術獨立、自由教育的同時,審時度勢,極力推行通才教育。他認為在抗戰的特殊背景下,大學重心“應在通而不在專”,以滿足社會、國家的需要為宗旨。顯然,他的這一辦學方針是與國民政府頒布的《抗戰建國綱領》相悖的,但他一意堅持唯實,不唯上。他還強調對學生的操行的培養,要求教授在指導學生讀書、做學問時,“必須指導學生如何做人。”

八年的西南聯大主要校務工作是由梅貽琦負責的(另有南開的張伯苓和北大的蔣夢麟)。從《梅貽琦日記》中,可以看到在國難當頭、校務繁重、生活艱苦的環境下,梅貽琦嘔心瀝血,才創造出聯大“篳路藍縷,弦歌不輟”的局麵。

1940年9月,梅貽琦的美國母校邀請他參加校慶,並頒他榮譽博士學位,他丟不下艱難竭蹶中的聯大,沒有前往。他的胸懷是寬廣的。為渡危艱,當時清華的教師組織“清華服務社”,通過為社會服務取得一些報酬,以改善教職員生活。梅貽琦將該社所獲的利潤,讓西南聯大全體同仁分享,每人多發一個月的酬薪,深得大家的擁戴。

1948年時局發生變化,是年底梅貽琦與一些名教授被當局接到南京。12月22日國民政府要梅貽琦出任教育部長,梅堅辭。據當時一起同行的張起鈞教授回憶,梅貽琦在清華同學會上沉痛地表示:他身為清華校長,把清華棄置“危城”,隻身南來,深感慚愧,怎好跑出來做官?這“表現了學人的風格,樹立了師德的典範。”“不愧是個‘人物’。”

身為校長的梅貽琦,對清華的一草一木寄有深情。對“清華基金”,他更視為命根子。1949年後他在美負責管理這筆基金。葉公超每到紐約都去看他,勸他回台,把清華的這筆錢用到台灣。他每次都說:“我一定來,不過我對清華的錢,總要想出更好的用法來我才回去。”因他不願用這筆錢拿到台灣蓋大樓、裝潢門麵,他想用在科學研究上。因此,台灣有人罵他“守財奴”,他也不在乎。1955年他終於找到“更好的用法”,他到台後,把這筆款子用在籌建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和新竹清華大學上。

晚年的梅貽琦患病住院,無力支付醫藥費。而在他病桌旁始終有隻從不離身的手提包。在梅貽琦去世後,夫人韓詠華打開包一看,竟是清華基金的曆年賬目,一筆一筆,清清楚楚,在場者無不動容。

梅貽琦愛廬,亦愛廬內的同仁、朋友。

聞一多被害,令他悲憤欲絕。“日間披閱兩校公事頗忙。夕五點餘潘太太跑入告一多被槍殺,其子重傷消息,驚愕不知所謂。蓋日來情形極不佳,此類事可能繼李後再出現,而一多近來之行動又最有招致之可能,但一旦可竟實現;而察其當時情形,以多人圍擊,必欲致之於死,此何其仇恨,何等陰謀,殊使人痛惜而更為來日懼爾。急尋世昌使往聞家照料,請勉仲往警備司令部,要其注意其他同仁安全……”

梅貽琦為防止類似慘案發生,旋將潘光旦夫婦、費孝通一家和張奚若安排到美駐昆明領事館避險。他一麵妥善安排聞一多的善後,一麵向當局交涉追查凶手,向報界發表談話,揭露特務的罪行。

潘光旦是清華的教務長,梅貽琦的老同事、老朋友。1936年2月29日,警察局到清華大搜捕,逮捕數十位無辜的同學。學生們誤認為是潘光旦向當局提供的名單,圍攻潘。潘是殘疾人,一隻腿,雙拐被丟在地,隻能用一隻腿保持身體平衡。梅貽琦覺得他是一校之長,不能讓朋友代己受過。他挺身說:“你們要打人,來打我好啦。你們如果認為學校把名單交給外麵的人,那是由我負責。”他對情緒激動的同學們說:“晚上,來勢太大,你們領頭的人出了事可以規避,我做校長的是不能退避的。人家逼著要學生住宿的名單,我能不給嗎?我隻好抱歉地給了他們一份去年的名單,我告訴他們可能名字和住處是不大準確的。……你們還要逞強逞英雄的話,我很難了。不過今後如果你們信任學校的措施與領導,我當然負責保釋所有被捕的同學,維護學術上的獨立。”

吳晗教授思想活躍,當局曾令清華解聘吳晗。梅貽琦一麵拒絕,一麵悄悄地通知吳晗離去。

梅貽琦愛生如子。他說:“學生沒有壞的,壞學生都是教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