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認識,以前聽人這麼說過。”眉目間那股欣喜之色仍然飛動著。然而,他的眼神說明:他的思想倏忽間飄然遠逸,好像到很遠的地方捕捉了什麼。接著又很感慨地加一句道:“她又小,又弱,也參加了打仗。人,就是要鍛煉啊!……”

院裏一陣腳步聲傳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房東大叔領著一個人進來了。這人穿一身半新洋布褲褂,耳尖上夾著半截煙卷,滿臉灰氣,微躬著身子,好像隨時都想打躬作揖似的。但他一見我們,卻把肚子腆了兩腆,驚乍乍地喊道:“哎呀呀!同誌你們可真命大,洋人成天價踢破門限子,你們生生地沒出事!哎呀呀,我剛一聽說你們在這兒,就嚇了一身冷汗!……”接著,就問我們從哪一麵出村,說他好派人送。他肯定:洋人馬上要回來,一來就要挨門查戶口。

這種借誇大敵情,想三言兩語把我們嚇跑的做法,一眼就給我們看破了。一種由於年紀小而被欺生的感覺,激怒了我們。又昌立起眼來問他是幹什麼的,貴姓。那人大咧咧回答:姓邢,本村的保長。

“邢保長,”又昌說,“先去給我們做點吃的。我們這個同誌兩三天沒吃東西了。”

“嘻嘻,洋人來了怎麼辦呢?”

“吃多少糧食,我們給你打條子,你可以找抗日政府去報賬……”

“可是,洋人馬上要來了……”

“最好找點兒白麵,做點麵湯。我們這個同誌是個彩號……”

“洋人一來,可要查戶口!……”

又昌忽地眼睛一瞪,兩道寒光凜凜然直逼保長麵門,手往腰裏一拍道:“查戶口怕什麼?這有手榴彈頂著!——你先給我找飯來!”

邢保長的臉刷地變白了,腰也馬上躬了兩躬,堆下笑容,說了些“行行,好好”的話。

隨就往後撒腿,灰溜溜地想退出去。可是,又昌又把他叫住了,為了緩和一下僵局,他又說了幾句抗日救國人人有責的道理。隨後問他村子裏有沒有治紅傷的醫生。

“這、這……可實在沒有。”保長又把腰躬了兩躬。

“能不能給這個同誌找點什麼藥呢?”又昌指著我又問。

“藥,咳咳……”保長把他那對老鼠眼滴溜溜一轉,油滑地說,“倒是有兩瓶補藥,可就怕咱同誌吃不起啊,一瓶,老頭票就得七十多塊!咳咳,要呢,我就給咱拿去。”

又昌把頭低下來了。我於是朝保長擺擺手。保長躬一躬腰,帶著房東拔腿走了。

“記著趕快弄飯來!”又昌追一句說。

“是是……”

不一刻,房東端來了兩個大黑碗,一人一個,放在我們麵前。

我掙紮著坐起來。三天不吃飯了,這時候才覺得真是餓極了。可是,碗裏是黑糊糊似粥似湯的東西,翻一筷子,淨是些萊梗樹葉,隻有一星半點白糝糝的小顆粒。聞一聞,酸不必說了,另有一種甜腥腥的邪味。我看一眼房東,房東扭臉向門外,凝視著牆角。轉看又昌,他卻已經把大半碗扒拉完了。我也忙吃了一口,覺得嘴裏又苦又澀,不敢嚼,連忙下咽,又吃第二口……又吃第三口……到第四口時,胃裏便覺得滿了,仿佛還要往上湧。

又昌已經把他那一碗吃完了,便輕輕勸我道:“硬吃點吧,總比空肚子強啊——可也是,這飯太不像話了……”

我不禁衝口而出:“這不是飯,是豬食!”

又昌不由得一怔。我馬上覺得不好,我是沒有理由向他發脾氣的。但已覺不好解釋,便探問地轉看著房東。

“大叔!”又昌叫了一聲,房東這才吸一下鼻子,回過臉來。不知怎的,他眼裏有些濕,嘴緊緊閉著,好像一張開便會湧出什麼似的。又昌請他再去找保長來一趟。然而房東似乎再也忍不住他的難過和委屈了,他大聲說:“同誌,我恨不能把心給你們炒著吃了,可再去找他——就是找著,他也不來……”

又昌圓睜著眼,一陣,把炕一捶道:

“我去找!”說了便跳起來,要親自上街。房東和我都慌了,趕忙攔住說,那麼一來,可能招致更大禍害,說不定連房東都會受連累;要找,也得等到天黑!又昌嘴裏仍在憤憤道:“這太欺負人了!這太欺負人了!”直到我問“是不是對我生了氣”時,他才安靜下來,又對著我的臉淒然道:“別的,怎麼也好說,隻是你——太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