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五月,冀中抗日根據地整個地翻了一個個過兒。

岡村寧茨坐上飛機,在天上指揮著五萬鬼子兵進行大“掃蕩”,殘酷的戰鬥,到處是一片紅火。日本鬼子的汽車把遍地黃金的麥子軋爛在地上,騎兵包圍了村莊,村莊燒起來,熊熊的火苗兒把黑煙卷上天去。步兵們端著刺刀,到處追著,趕著,把抗日群眾從東村追到西村,又從西村追到東村。遍地是“嘎嘎嘎咕咕咕”的槍響,遍地女人哭孩子叫,多少個英雄倒在血泊裏了,多少個戰士犧牲在槍彈下,多少個地方工作人員,投的投河,跳的跳井,有槍的把子彈打光了,剩下最後一顆打碎了自己的頭,多少個青壯年、村幹部,被裹著走了,送了煤窯,載出關外,運去日本三島!

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有的突圍了,有的衝散了,有的戰至一人一槍為國壯烈殉難了。剩下的淨是些便衣遊擊隊,看來是不大頂用了。

也有個別無恥的家夥,怕死鬼,向敵人屈膝了。也有個別意誌脆弱、政治上不堅定的人逃跑了,逃到城市去,逃回家裏去。

雖然鬼子的死屍躺得遍地皆是,他們的血一點也沒有少流,但是他們還是嚷著“勝利”了,嚷著“八路被徹底肅清”了。

冀中——模範的抗日根據地變了質,它的元氣大大地受了損傷。千萬條汽車路連起來了,千萬裏封鎖溝挖成了,崗樓兒就像雨後出土的青苗,不幾天便鑽了天,成了林!

鬼子、“皇協”遍地跑,到處發橫,愛殺就殺幾刀,愛打就打幾槍。抗日的政權都不見了,穿軍衣的八路軍一個也沒有了,婦救會、青抗先,還有哪個膽大敢提一提?各村都成立了“維持會”,都給敵人“掛上鉤”了。看吧,滿眼淨是敵人的勢力,白日滿天都是膏藥旗,黑夜遍地都是崗樓燈。有幾個家夥跑到大街上叉著腰吹起風來:“八路軍蛤蟆老鼠也想成什麼大氣候?!”老百姓都耷拉著腦袋,眉上鎖起了兩個大疙瘩,上三十的漢子都留起了胡子,剪了發的姑娘又留了辮子。菩薩廟裏的香火整天不斷,算命先生的生意驟然變得興隆。——時代好像幾天之間就倒退了二十年。

是一陣什麼風啊,把世界刮成了這個樣子?

但是,共產黨是殺不完的。隻要有它一個火星,它終究會燒起騰天大火來。

七月,日本鬼子把“掃蕩”重點轉到滄石路以南來了。深縣、束鹿、寧晉、晉縣……

各地的大小據點都駐滿了鬼子,六分區的根據地被鐵桶似的包圍起來。

在一個雲霧遮天的早晨,寧晉縣大隊陷進了敵人的大包圍。駐地孟各莊四外都發現了敵人,槍聲首先從東邊響起,隨後北邊南邊都有子彈飛過;西邊,遠遠可以看見一溜人影正撲著槍聲迎過來。情勢是明明白自:頂住打,就要被消滅,除了突圍,再沒有別的道可走了。

一中隊長周鐵漢接受了大隊長的命令:趁敵人包圍圈還沒有合緊,堅決衝出去!

周鐵漢是個二十五歲的結實小夥子,生得膀乍腰圓,紅彤彤的方臉,雖不是太高的個兒,給人一看,卻覺得十分魁梧。他把盒子槍拉開栓,壓夠一條子彈,用大拇指扳住機頭,朝沿牆站立的戰士們一掄,亞賽敲著鋼板的聲音說道:“同誌們!有沒有骨頭,是不是英雄,就看今個這一天了!是恥辱,是光榮,也就在這一回了!有種的跟我走哇!”半截黑塔似的丁虎子一步站了出來:“周隊長,我在頭裏!”他是個共產黨員,一向有“打仗癮”的。周鐵漢用槍向西北一指說;“好,走啦!——二排跟著!”

“忽忽忽”一股風響,隊伍一支箭似的入了村西道溝。一中隊後麵是大隊部,擔任掩護的是二中隊,人員足有一百三四。可是,除了“忽忽忽”的聲音及離得還很遠的槍聲以外,再聽不見一點響動。經受過幾十次戰鬥的周鐵漢,一聽這聲音,就覺得今天的鬥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想偷個空子玩個花招鑽出去,是萬萬沒有可能的。

幾天來的情況太緊張了,太急迫了。寧晉城不算以前增加的,隻昨天一早,就由趙縣開來二十八輛汽車,車上沒有一個不是鬼子兵。牙口寨的鬼子也增到六七百。在束鹿、晉縣地裏,情況更發嚴重,新據點一天安了五六個,大隊的汽車和騎兵來來往往,十分頻繁。周鐵漢早已感到:惡戰總有一天要逼來頭上的。現在,依照眼前情況看,這一天是到來了。

正是為此,周鐵漢此刻的心裏沒有慌,事情逼得他反而下了一個狠心,他想:在這個時候,怕死就準死,把腦袋放在一邊去拚,合大家的勁一塊拚!拚得越頑強越勇敢,就越沒有危險!想到這,他不由得把隊伍前後看了兩眼:二班在最前麵,丁虎子持大鼻子捷克式領頭,後麵一個一個緊緊跟隨,大部分是二年左右的老戰士,全是經過多次戰鬥的生龍活虎。在身後的一三班和二排,也個頂個的結實雄壯,渾身勁氣,情況雖然緊急,卻看不透有一個發孬。周鐵漢看到這裏,信心更強了,精神更高了。有這樣一群鋼鐵打造的戰士,將近一半的共產黨員,有什麼衝不破的,有什麼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