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晚肯定不會失眠!要失眠,也是因為下午睡多了!
於是我回家便將藥瓶放進了櫃子裏,當然,結果是——
我睜著眼睛到了天亮。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失眠更加嚴重。
之前我也失眠,但是卻苦於找不到辦法,隻能自己對自己幹瞪眼,而那次經過他一提,好像終於找到了罪魁禍首。奇怪的是心裏卻沒有感激,莫名有些憤怒。
我給許峰打了個電話,蘇珊大媽接的,一口濃重的英國腔跟我說許大夫有客人,請我稍等。等了兩分鍾也不見有人拿起聽筒,我心有不滿地掛了。再過了一會兒打過去,響了很久,終於有人接起,是許峰本人,聲音聽上去卻略帶疲憊。
“怎麼了?”他問。
“上次回去後,我失眠嚴重了。”我特意強調了“上次回去”,剩下的話我沒說,想必他也明白。
沉默少許,那頭道:“過來吧。”
“你是準備和我分享你的故事了麼?”許峰坐在沙發的對麵,開門見山。
“我……我其實並不確定,上次你和我催眠後,就像引燃了一個導火索。說實話,我腦子很亂,但是又好像在急於尋找一個突破口。我可能會說很多廢話,但又怕耽擱你太多時間。所以,我想問問,你的診費是怎麼收的,我也好組織語言。”
許峰眼裏閃過一絲訝然,然後含笑道:“沒關係,診費算到你舅舅頭上。”
“不不不,我不想讓他們擔心。你最好還是告訴我,這樣我也能心安一點。”
“封口費?”他一眼識破。
“你要這麼理解也行。”我有些窘然。
許峰輕笑一下:“我是按小時計費,收費因人而異。時間由蘇珊記錄。一個療程——幾個小時,也可能是幾個星期後,我會主動提出結算一次。當然病人也有這個權利。”
“那我能問問價格的浮動範圍是?”
“免費的有,上千的也有。”
我心裏咯噔一下,果然比國內10068人工語音服務貴多了啊。人家是免費,你要強行跟她聊天她還不能先掛,態度不好你還能發短信給差評0分。
許峰瞄了我一眼,一句話解決了我的後顧之憂:“給你人情價再加學生價,每次你不要空手來就成。”又半笑道:“你這猶豫半天,平日我都坐收上千了。”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也覺得這樣廢話下去就是浪費時間,決定開口述說,卻發現不知從何說起。
正當我踟躕之時,許峰忽然向前傾身,握住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輕輕地道:“看著我,別逃避。放鬆,想說什麼,不想說什麼,都隨你。就像多年的老朋友。”
許峰的皮膚很白,眼睛是內雙,這一刻卻很深邃。他的五官並不是很出眾,隻是一雙劍眉格外濃黑英氣。他走在眾人中,或許並不出挑,卻總能讓人一眼就看到。
他說話的時候,嘴唇帶動臉部肌肉,右側那個酒窩,若隱若現。
“你讓我想起了他。”我有一瞬的失神,轉而誠實地回答。
“這個開頭真是……”他淺笑一聲,“挺好。繼續。”
“他是我的老師。”我咬了咬嘴唇,閉上眼,大學的往事紛遝至來。是誰在說話,是誰在低笑,是誰在皺眉,又是誰在落寞地轉身……場景旋轉,那些人和事就像是在無痕大雪下蟄伏了一冬的野草,終於得找時機,冰雪融化、豔陽高照,它們破土而出瘋狂生長。
——講台上,他似笑非笑地道:“我記得有個同學寫論文是寫的天壇,不知她今天來了沒有。”
——小車裏,他冷冷地看著我:“程寧同學,我再提醒你一下,老師也是有腦子的。”
——宿舍的陽台上,滴滴的短信傳過來,仿佛還帶著他指尖的溫暖:我很喜歡那套餐具。
——浩瀚的沙漠裏,他牽著我的駱駝,步伐從容堅定;看著那個祈福的漂流瓶,又歎息般地道:“不靈的。”
——黃昏的小雪中,他拍拍我的帽子:“都這麼大人了,要學會照顧自己。”
——不安的夜裏,他的聲音好似從宇宙那頭傳來:“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詞,叫‘遠方崇拜’?”
——夏夜的雨裏,他山一般地站在我麵前,輕輕地用我入懷,卻隻道:“哭吧。”
——生日的那天,他拿著那個笑嗬嗬的橙子小人,問:“喜歡嗎?”
——保研出來,他打電話給我,那頭有淺淺起伏的呼吸聲:“看到結果了嗎?”
——真相揭穿的那晚,他站在後門,嘴唇緊抿,臉色蒼白,仿佛惶然無措。
——三樓的走廊,煙霧嫋嫋,他麵無表情,強壓憤怒:“好好的保研要放棄,就換來這個?”
——雨打青苔,他的聲音很慢很慢,一字一句:“留下來吧。留下來,好麼?”
——醫院的白牆,他眼神漆黑,很低很低地問:“不要走,好嗎?走了,也一定回來,好嗎?”
……
許峰遞給我一杯紅茶,熱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