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附錄:城裏的鄉下人(1 / 3)

佇立城市街頭,眼望人流茫茫,猶如過江之鯽,我就忍不住會發問,這麼多的人到底來自哪裏,是從地裏鑽出來的,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細細揣摩,這川流不息的人群,其實有一個總源頭,那就是或近或遠的鄉村。城市文明是鄉村文明的延伸和集聚,行走於城市的人,不是鄉下人,就是鄉下人的兒子,不是鄉下人的兒子,就是鄉下人的孫子,不是鄉下人的孫子,就是鄉下人孫子的孫子。

我十八歲離鄉進城,彈指間已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來,城裏人看我是鄉下人,鄉下人看我是城裏人,我卻覺得自己城不城,鄉不鄉,不知到底是城裏人,還是鄉下人。也許說是城裏的鄉下人,稍微貼切一點。

鄉村是城市的起點,沒有鄉下人就沒有城裏人,我不懂為什麼要將鄉下人叫鄉下人,不叫鄉上人。何況鄉下海拔比城裏高,城裏的江河都是從鄉下流下來的,鄉下明明在城市上遊,怎麼反倒成鄉下了呢?後來我才弄明白,所謂鄉下,與地理意義無關,是一種心理指向,居於鄉村的人,遠離擁有政治經濟文化強勢的城市,心理處於劣勢和下風,隻能叫鄉下人,不好叫鄉上人。就如我這個出生於鄉下的城裏人,雖離鄉有年,骨子裏依然那麼低下卑下,至今培養不出城裏人的心理優勢,占不到任何上風,隻能算個鄉下人。

我是因一場高考,從鄉下來到城裏的。那是有些久遠的一九七八年,五月天的鄉間陽光豔麗無比,高中畢業返鄉不久的我正在彎腰作田,郵遞員送去母校城步三中一紙通知,召我回校複習,迎接剛恢複的全國高考。我很猶豫。我雖然成績還算不差,尤其是數學和語文一直名列前茅,到底是“文革”期間讀的中小學,學得粗淺,不係統也不紮實,不知對不對付得了這正規高考。可最後還是在父母勸說下,懷揣幾個資料費,扛袋剛碾的餘溫猶在的大米,匆匆趕到母校。死記硬背了幾本簡單的油印資料,七月初走進考場,見周圍大都是大自己十多歲的“文革”前高中畢業生,不覺背膛一涼,心想這一個半月的工夫怕是白花了。不過這趟複讀,自帶飯米不計,資料費夥食費加一起才十幾元本錢,考不上也虧不到哪裏去,又從容了幾分。兩天的考試結束,將一遝高考資料塞進來時裝米的布袋,往肩上一扛,邁步回到鄉間,又高挽褲腿,踏進田裏。

複讀一個半月耽誤的工分還沒掙回來,邵陽師專的錄取通知到了手上。當時也不知專科與本科有啥區別,反正是個大學,從此可帶走戶口,跳出農門,吃上皇糧,成為堂堂的國家人。九月走進師專,不用交一分錢,就嚼上香噴噴的白饅頭,吃上有葷有素的飯食,每月還可領到五元困難補助,一切恍惚如在夢中。祖祖輩輩麵朝黃土背朝天,還瓜菜半年糧,饑一餐飽一頓的,到我這裏,離開田土,四季不沾陽春水,相反有了飽飯吃,誰想像得出世上竟有此等好事?偏偏不可想像的事還真就這樣發生了。我胖了,也白了,鼻梁上架上近視眼鏡,鏡片裏閃著天之驕子難抑的自信的光芒。豈止自信?簡直就是小人得誌,不可一時。我就這麼小人得誌著,讀完三年師專,然後做上中學教師,繼而走進機關,成為人人羨慕的國家幹部。

國家幹部冠之以國家,自然生是國家的人,死是國家的鬼。有住有吃有月供,有頭有臉有身份。出門坐單位車,單位沒車去乘客車,車費全報不算,還拿途中補助。病是替國家生的,打針吃藥住院可以報銷。哪天無可救藥,光榮了不朽了,也不用暴屍街頭,國家早準備好了足額喪葬費,給你開追悼會,宣讀悼詞,蓋棺論定。沒作田,為國家納糧;沒燒鍋爐,為國家煉鋼;也沒做生意,為國家交稅,國家憑什麼這麼厚待你?原來就憑你這兩下子:臉上嘴皮子,大人麵前說小話,小民麵前說大話;手中筆頭子,公文辦得頭頭是道,報告寫得洋洋灑灑。回頭再想想自己的祖輩和鄉親,誰又像我一樣,沾過嘴皮子和筆頭子的光?他們吃穿住用,哪樣不憑一身苦力蠻力死力,勤勉勞動換得?含辛茹苦一輩子,眼見得就要油幹燈盡了,也不指望國家來收屍,自己先準備好簡陋的壽衣棺材,到時讓後人和鄉親往山上一扛,幾把黃土埋掉,幹幹淨淨,來去了無牽掛。